李贽，一个敢说真话的人

有个朋友说，你们研究李贽的，都是君子们的闲情逸趣、坐而论道。我们平头百姓只管衣食住行，一日三餐。我说，你错了！恰恰相反，李贽骂的正是那些所谓“正人君子”，他所关心的是百姓“穿衣吃饭”的日常。他敢于说真话。这正是李贽伟大的地方。

下面，我不妨直接引述他的原话（只作翻译），请他讲演一回，听听他说了哪些真话，怎么打“假”的。

李贽离开黄安耿家，寓居麻城后，论敌耿定向还是不依不饶，隔三差五地来信教训他如何做个“正人君子”。于是，李贽回信道：

“我看你耿定向的所作所为，一点也没有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人人都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每个人从懂事开始，一天到晚地都是种田为了吃饭，买地为了耕种，盖房子为了安身，读书为了做官，做官为了取得尊贵显赫的地位，到处找好风水为了给子孙造福。种种日常生活，全是替自己和家庭考虑，没有一丁点儿是替别人打算的。

可是，等到你耿大人一张口谈论所谓‘道学’，你就说别人为自己，我是为他人；别人专门利己，我专门利人；我可怜东家挨饿，又担忧西家受冻；某些人愿意上门去教育别人，这合乎孔孟的志向，某些人不肯结交朋友门徒，是自私自利；某些人虽然行为不谨慎，却乐于助人行善，某人行为虽然正派，却喜欢用佛家的邪说害人。由此看来，你所讲的不一定是你所做的，你所做的又是你所不讲的，这和你说的‘言行一致’是多么不一样啊！把你这种表现说成是合乎孔圣人的教导，行吗？我反复思考你的这些话，觉得还不如小商贩和庄稼汉呢！小商贩和庄稼汉们亲身做这种事，口里就说这种事，做生意的就说做生意，种田的就说种田，他们的话都说得实实在在，都是言行一致，朴实高尚，叫人越听越爱听。

孔子所说的‘言行一致’，是什么意思呢？他曾说过在子、臣、弟、友四方面他也没完全做到。他这样说了，也就是真的没做到，并不是假谦虚。人生在世间，只有这四种道德是终身奉行的，哪有完全做到的时候。如果说我做到了，那么，就会停滞不前了。圣人知道这四种道德最难完全做到，所以就说没能做到。自己实际没能做到，就说不能做到，这是“言顾行”；说自己没能做到，实际上也是做不到，这是“行顾言”。这就是忠厚、老实，这就是有恒心，这就是重视忠信，这就是不欺骗自己，这就是真圣人。而不像你们这些讲“理学”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不能做到，却非要用这四种道德来要求别人，教训别人。要求别人严，而要求自己宽，别人怎么肯相信你们讲的那一套大道理呢？”

从李贽给耿定向的回信中可以看出，他对孔子所说的“言行一致”的教导是肯定的。他否定、批判的是耿定向一伙说一套，做一套的“假道学”。

耿定向的表现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儒家统治下的普遍现象。他们所宣扬的所谓仁义道德，其实质就是否定“人欲”存在的正当性，装出一幅“正人君子”模样，倡导“存天理，灭人欲”。在李贽看来，这全是蒙人的屁话。李贽是这样说的：

“所谓私欲，就是人的本心。只有承认‘人必有私’，才能揭示人性的本质；人如果没有‘私心’，也就难成其为人了。比喻说，农民因私下盼着秋天能有个好收成，才会不辞辛苦地劳作；善于治家的人私下想着如何丰衣足食，才处心积虑地算计；读书人私下总想获得一官半职，才肯十年寒窗地苦读；所以，谋得一官半职的人享受着朝廷俸禄，不是不得已的，绝不肯离开岗位；当官的人都想着如何获得高官厚禄而竭力钻营，绝不会轻易失去每一次机会；即使像孔子这样的圣人，如果政府不给他‘司寇’的官职，给了个实现他抱负的立足点，他恐怕一天在鲁国也待不下去。如此种种，都合符人的本性，合符自然规律，绝不可脱离实际地妄猜和说教。至于那些大谈自己没有私心与欲念的人，不是自欺欺人，便是矮子赶场似的瞎起哄！”

北宋理学家程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明代理学家们又将它上升为每个人必须遵循的普遍道德准则。在李贽看来，“自私”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缺点。他说，“穿衣吃饭，就是人性‘天理’，除去穿衣吃饭，再没有什么人性‘天理’了。世人奔波劳碌，都是为了温饱、生活好一点而已！”所谓私心，无非是对未来所抱的一种希望而已，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喜声色，爱富贵，欲显达，恋生畏死，不惯拘缚，皆是人的自然之性。与喜欢声色和追求权势等“人欲”是推动英雄建功立业的动力一样，人们追求为富贵利达而奔忙，才是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

在李贽眼中，耿定向等一帮“假道学”，嘴上说的，并非他们心中想的，他们“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李贽的这些思想，在几百年后被马克思说得更明白了，他说，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恩格思《马克思墓前演说》）。

李贽承认“私心”的普遍存在，是肯定维持生存的基本人权的合理性，这比装着没有私心，而利欲熏心的所谓“正人君子”们不知胜过千万倍。

李贽倡导“童心”，主张说真话，做真人，然而，他的主张因为撕开了“假道学”们伪善面目，而遭人嫉恨，遭到统治者的疯狂迫害，直至冤死狱中，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也是时代的必然。

活在这世上，说假话最容易，说真话最难！（刘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