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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空巷

来源:麻城新闻网 | 2015-08-01


(一)
 


      大早起来,祸水摇着一头露水,挑着两篮鸡蛋到集镇去卖,翻上呼儿山,太阳就出来了。红红的太阳贴着地面射过来,把祸水那个婆娘身段一下子拉得瘦长瘦长的,苗苗条条的,然后变魔法似的送到身后的呼儿山村了。祸水望着那个过山过畈的身影,望着身影盖过的呼儿山村,一笑。一屁股坐在呼儿山的坳口上,望着坳口那边的南泰镇,望着坳口这边的呼儿山村,想着日子也好熬,二十年说熬就熬过来了,女儿巧巧也上大学了,再熬上个三年两载,巧巧大学毕了业,那好日子不就象那东山里头的日头,暖烘烘地拱到怀怀里来了。想到这里,祸水就忘记了二十年来的苦愁,一个人偷偷地乐起来,挑起两篮鸡蛋,双手甩着莲花,唱着一首野野的情歌。祸水喜欢唱情歌,不喜欢电视里面的一些歌曲,那些歌词不是听不懂,就是大白话似的直,听起来没有一点味道。什么爸爸妈妈你好吗,你的孩子想念你啦。看看,多俗气。祸水唱的情歌是很古老的,是祸水小的时候躺在奶奶的怀怀里学到的。清早起来梳油头,三泡眼泪四泡流,人家的丈夫多漂亮呀喂,我家的丈夫瘌痢头,瘌痢死了我自由。一只错多鸟从坳口那边飞过来,扑腾出一串错错错错的叫声。祸水一个激棱,打了一个拐,险些把两篮鸡蛋弄砸了。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望着那只逝去的错多鸟,祸水刚才那点好心情被弄得无影无踪了。祸水一下子烦起来,祸水只要一烦起来,就爱想自家的男人,想那个在她心里杀了一千次咒了一万次的男人。
  祸水的男人姓苏,叫八通,在地质大队上班,转回二十年,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工作。你想想看,一群男女头戴太阳帽,身穿工作服,肩扛水准仪,打打闹闹地、说说笑笑地,手拉着手上山采集标本,这不让那些在田里生产的农家姑娘羡慕得半死。祸水就是在那个羡慕得半死的人群中嫁给八通的。在当时,祸水也算是风光了,找了个国家干部,还是搞地质工作的,每年还要在县城里住上几天。过了门才知道,苏八通是一个极不守规矩的男人,装着一肚子花花肠子,身边总少不了一群女人,祸水过门不到一个月,苏八通就在别人的床上被按了屁股,犯了错误。祸水深怕自家的男人受处分,还到地质大队去为八通求情,那大个子队长老刘说,你看看,多好的一个媳妇,长得俊不说,还通情达理的,要不是看在你媳妇祸水的份上,我真的要处分你,往死里处。现在的苏八通下岗了,下了岗的苏八通在城里呆不住了,回到乡下与祸水住在一起。苏八通回到乡下,没钱嫖女人了,但这不表明苏八通改邪归正了。苏八通就是苏八通,他不是不嫖女人,是没有钱才不嫖女人的,如果有了钱苏八通就不见得不嫖女人了。当然,苏八通手里也不是一点钱也没有,他是没有大钱,小小的油盐钱他还是有的。每个月他还能到单位领取二百块钱的最低生活保证金。就这二百块钱的基础,苏八通又沾上了赌,打麻将,斗地主,比九,他都上。有时钱输多了,就坏了手脚,到祸水的箱子里“借”,好几次,祸水都逮着了,逮着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不争气的男人,祸水呕伤了心。前天,苏八通又将祸水存给巧巧读书的二千块钱“借”去了,人至今还没有回来,说不定那二千块钱已经打水漂了。二千块钱容易吗,那是祸水从鸡屁股里慢慢抠下的几个钱。这回祸水下了决心,一定要给苏八通个下马威。不然,这日子还真的没法过了。
  歇息了会,祸水挑起鸡蛋下山了。拐过一个山嘴,远去的路上,跌跌撞撞地来了一个人,细看,是八通。祸水放下担子,立在路上,直到苏八通走近了,才说:你还记得有个家呀。
  苏八通见是祸水,立马蔫了下来,说:你……你……你到镇里卖鸡蛋啦。
祸水说:我不卖鸡蛋,你拿什么去赌呀。
  苏八通蹲在地上,掴着自已的脸,说:祸水,我不是人,我真的不是人。
祸水见八通那个样子,说:不要在这路上丢人现眼了,等卖了鸡蛋,我再跟你算帐。说完,祸水挑着鸡蛋到南泰镇去了,祸水没有把鸡蛋送到集贸市场去卖,那样的价钱要贱许多,祸水是挨家挨户送蛋上门卖的,那样能够多卖一分半钱一个,直到日头偏了西,祸水才回到家里。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鸡圈里喂鸡,祸水养有六百只罗斯鸡,正是产蛋的季节,饲料是万万掉不得的。喂了鸡,祸水才回到屋里,见苏八通怀里抱着一只喝空了的酒瓶,歪在桌子上咕咕噜噜地打起了鼾。祸水真的很生气了,她走上前去,揪了苏八通的耳朵,说:你……你这瘟人,不是赌就是喝,不是喝就是嫖,你不知道你这个男人做得有多晦气吗。
  苏八通被揪痛了耳朵,酒又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就有了胆,说:你这婆娘,敢揪我的耳朵。哎哟,我的娘呃,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地质工作者,我是国家干部。
  祸水说:哎哟哟,还真的不怕羞了你的先人,你是地质工作者?你是国家干部?有你这么窝囊的地质工作者,有你这么下贱的国家干部。苏八通被揪痛了耳朵,就改了口气,说:我不是地质工作者,我不是国家干部,我是下岗工人。祸水说:就算你是下岗工人,下岗工人又怎么啦,该有几多下岗工人挣了钱,当上了大老板。你呀,你是一个不管婆娘,不管孩子,只顾自已安逸的臭男人。臭屎。
  苏八通真的来气了,说:你敢笑我下岗,你还敢骂我是臭男人,臭屎。你知道我心中的苦楚吗?单位里,我没事做,回到家里,也没事做,一个大男人,空着双手没事做,你知道我心中该有多苦吗。想工作没工作,想做事没事干,你说说,我那日子该怎样地打发。当时我们地质大队最火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骂我臭男人,臭屎,现在我下岗了,你也嫌我了,是不是。说完,苏八通就上来揪了祸水的头发。祸水也不相让,与苏八通打了起来。直到村长苏三来来了,二人才住手。
  苏三来说:八通,不是三叔说你,你这就不对了,祸水哪样对不住你,二十年了,你对家里有什么贡献,巧巧是你培养进入大学的。
  祸水见有人撑腰,想着今天不能输给八通了,今天要是输了,那八通就得寸进尺,今后的日子就更是难得熬了。祸水从房里拖出八通唯一的一只行李箱,往院子里一甩,谁知那只行李箱没上锁,杂七杂八的东西抖得一地。苏八通见祸水来了真的,酒也醒了大半,哭丧着脸捡着箱子里面抖出来的东西。祸水毫不相让,用脚往外踢着箱子里面的东西,踢着踢着,竟将一捆纸踢开,一阵风吹来,那一团纸吹得满院子都是。刚才还是低三下四的苏八通见祸水将那团纸踢开,也上了火,说:你疯了,你敢毁我的图纸,那是我花了十几年心血堪测绘制的鄂东矿产资源图。
  祸水说:不就是一张图吗。不就是一张纸吗。纸能吃吗。图能喝吗。人家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张纸要是有用,你就吃那张纸呀,喝那张纸呀,你吃呀,你喝呀。
  八通被祸水这句话刺激了,呆呆地,呆呆地望着那张矿产资源图,良久,八通触电般地跳了起来,抓起那张鄂东矿产资源图,大笑不止,说:婆娘,说得好,说得好,你说得有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古训我怎地就忘了,我苏八通是搞地质工作的,我就要靠地质吃地质呀。哎呀呀我的婆娘,我的菩萨,一语道破天机,我苏八通开窍了,我苏八通转运了,我苏八通发财了。
众人看去,只见苏八通手里扬着那张矿产资源图,孩子般地满院子蹦跳。
祸水见八通那般模样,扯着苏三来“哇”地一声哭起来,说:三叔,三叔啊,你看那个瘟人,神经病,真的神经病啊。                      
                                                             
(二)
  自从祸水翻出了那张鄂东矿产资源图,苏八通整地就变了个人儿,他再也没上赌场打牌、斗地主、比九了,他也不说那些花花肠子的女人话了。八通就象一棵禾苗,一棵晒蔫了的禾苗,突然间,那向大地深处扎进的根须,影影约约地捕捉到了水的气息,自上到下地整个儿地精神起来。他逢人就说,大男人事业为重,我苏八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给人看看。要说苏八通现在的心情,自下岗以来还真的没有这样舒畅过。人一舒畅做什么事都顺手,看什么事都顺眼,现在的苏八通非常注重形象了,他每天都洗头,上摩丝,西服也要熨烫,就是在家里说话也变得斯斯文文的,夜晚在床上也变得通情达理,体贴入微了。
  祸水说:八通,你变了个人儿了。
  苏八通说:莫瞎说,我怎地变了个人儿。
  祸水说:二十年了,我现在才发现你有个人样。
  苏八通说:人是有一口气的,那口气一咽,就象泄了气的皮球,爬在地上不能动弹,那口气一鼓,就有了精气,就能办大事业了。
  祸水说:女人就是好哄,你这样一说,我就是做死了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苏八通说:怎地要你做死了累死了,这些年,你也真的太累了,现在是该我做死了累死了的时候了,你到娘家去住几天,家里的事我做。
  祸水说:我不放心,那六百只罗斯鸡你能喂。
  苏八通说:我怎地不能喂,在地质大队的时候,我经常帮助隔壁的老太太养鸡呢。
  祸水真的想走回娘家了,祸水已经有一年多没回娘家了,祸水的精力全都耗在那六百只鸡上。耗在女儿巧巧的身上。祸水是多么想回娘家去看一看那七十多岁的老娘。祸水说:你挠痒总挠在痛处,我真的想回家看一回娘。
苏八通说:我不会挠你的痛处我就不是你的男人了。你回娘家吧,家里有我,出不了事的。
  临走前,祸水将苏八通领到鸡圈,将如何拌饲料,如何喂鸡,如何捡鸡蛋,一一教与苏八通。苏八通说:你走你走,天塌不下来的,不就是拌拌饲料喂喂鸡,你当我是白痴啊。
  祸水一走,苏八通就显得格外地轻松,格外地海阔天空。苏八通就是要祸水走,祸水一走,苏八通就天马行空了。苏八通来到南泰镇,找到鸡贩子,说:我有六百只鸡,但不全卖,只卖二百只,你买不买。
  鸡贩子说:捉蛇哪有鳝鱼放生的,鸡贩子不买鸡,难道买驴子。
  苏八通说:你随我来。说着,苏八通把鸡贩子领到屋里,看完了鸡,说:  我这都是蛋鸡,一天一个蛋呢,你说说,多少钱一只。
  鸡贩子说:我这鸡是拖到武汉菜市场去卖的,到了武汉,蛋鸡肉鸡就是一个价了,跟你走明路,十五块钱一只,你干不干。
  苏八通一算,二百只鸡可以卖三千块钱,正是他需要钱的数目,说:丑话说在前头,这价是亏了点,但必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
  苏八通有钱了,苏八通有三千块钱了。要是以往,苏八通手里有了钱,想都不想就到赌博场去了,现在的苏八通不同了,苏八通想干事业,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苏八通为自已编织了一个梦,这个梦是用五采的光环编织的,十分的绚丽夺目。从现在起,苏八通就要圆这个梦了。苏八通拿着这三千块钱,到一家个体批发部买了一个红包,红包上有恭喜发财的字样。苏八通留了一千块钱,那二千块钱他装进红包,封了口,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到了夜晚,苏八通来到信用社刘主任的家里,说:刘主任,听我媳妇说,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当时我媳妇养鸡,要不是你大力扶持,哪有我家的今天,你看,尽管我下岗在家,我的女儿巧巧还是照样上大学,还没扯债,现在我家里有钱了,吃水不忘掘井人哪,你家的孩子今年也考起了大学,这点钱,就算是给孩子的一点路费吧。
  刘主任说:这怎么行,无功不受禄,不行的,不行的。
  苏八通说:你有功的,你有功的,要是我媳妇来,说不定还要向你磕几个响碰头呢。
  刘主任说:这样说,你就见外了,人活在世上,哪里没个难处的时候,再说,扶持养鸡专业户,上面也有这个政策,换个主任也是要扶持的。
苏八通说:就算有那个政策,也要你愿意扶持,这点小意思你不受,我回去又要跪床板了。
  刘主任说:你这样说,我还真的同情你了,大男人怎能跪床板呢。好,你这心意我就领了,今后要是有什么难处,打声招呼就行。
  苏八通见火候到了,单刀直入地说:刘主任,要说难,还真的有点难处,我家媳妇祸水养鸡养出味道来了,养出瘾来了,今年开春呐,市电视台跟她做了一个专题,名气也大了,祸水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做就不做,做就要做得出人头地,她想建鸡场,扩大养鸡规模,真正做出个样子来。
  刘主任说:好,好,不愧是巾帼英雄,祸水的思路很正确,我支持,你说说,需要多少钱。
  苏八通说:多了也没用,两万块钱就行。
  刘主任说:定了,不就是二万块钱,我贷与你。
  苏八通有二万块钱了。苏八通觉得只要动脑筋,钱还是很好挣的。早晨起来,苏八通还身无分文,到了夜晚,就腰缠万贯了。苏八通要在这二万块钱上做文章,他要把这个雪球滚大,滚到无限大,就象数学里面说的无穷大。苏八通想当大老板了,尤其苏八通在手无分文的时候想当大老板,在赌博场上输钱的时候想当大老板。在伸手到祸水那个箱子里“借”钱的时候想当大老板。第二天,苏八通到温泉里洗了澡,到理发店里吹了头,又到商场里买了套名牌西服和一双比较流行的休闲皮鞋,待一切武装完毕,才给在娘家的祸水带了个口信,叫她在今天务必赶回来,自己要到市里去会见一个同学。
  苏八通急着要会见的这个同学叫金致,在市开发银行当行长,都叫他金主任。
  苏八通有好几年没有到金致那里去了,他只听说金致在城里做了房子,挺豪华的。在这个小城市里,人们拼命地改善着自己的居住条件,有钱的摆阔做,没钱的扯债做,有一位首长来小城视察,说,你们这哪里是城市,分明是一个大庄园嘛。苏八通来到城里,给金致挂了一个电话,开始,金致挺大咧的,说是八通呀,找我有事吗。苏八通连忙说明来意,说自已办了个公司,准备到家乡投资开矿。金致说好个八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发财了,可别忘了兄弟啊。苏八通说,苟富贵,勿相忘嘛,这不,到了家乡,不就想起你金大主任来了。苏八通真的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了,说了这么多谎话居然脸不红,心不跳。
  在路上,苏八通要司机将出租的牌子摘了,并塞给司机一叠钱,说:到了金主任家后,你想到哪里去玩就到哪里去玩,我要你的时候,就打你的手提。苏八通的车子驶进金致说的那条街后,远远地看见金致站在街口。
  苏八通连忙下车,说:这就不好了,哪要你到街上来接。
  金致说:老同学来了,我怎敢怠慢。
  说着,就到了金致的家里,金致的房子果然十分地豪华,门是电视台长期作广告的盼盼防盗门。一楼铺的是大理石,二楼铺的是木地板,三楼铺的是复合地板,每间房子都吊了顶,顶与顶的造型又不一样,光说客厅,就安装了四十五盏孔灯,八盏射灯,一盏豪华水晶宫灯,灯一开,跟舞台,歌舞厅没什么两样。看了房子,司机就要到街上去转一转,金致说:街上有什么好转的。
苏八通说:你莫管,我那司机是条花虫,由他去就是了。
  司机走后,苏八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红包里装的是一万五千块钱,那剩下的五千块钱,苏八通就要作零时开销了。给红包的时候,苏八通表现得有极大的自信心,极大的富有,极大的慢不经心,他一边点烟,一边将红包拿出来,轻轻地放在茶桌上,说,小意思啊,金致。苏八通直呼金致的名字,显得不失身份而又十分地亲热。不是同学说你,不管怎么说,大厦落成也算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嘛,怎不跟老同学捎个信呢。你看看,苏八通先声夺人地把金致批评了一通,金致反倒还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夜里,苏八通又将金致请到市里最豪华的银浪歌舞厅里消受了一个晚上。做了桑拿,搓了背,躺在小姐的怀怀里,喝着玫瑰花苞,金致高兴了,金致甚至为今天上午险些怠慢了苏八通而有些愧疚了。金致说,八通啊,办公司也不容易呀,今后有需要我金致的地方尽管说。八通见金致高兴了,就说,老同学嘛,我就直说了,回家乡开矿是件容易事吗,要资金啊,方便的话,给我一点扶持就行了。金致见说到资金,就有些警觉了,说,怎样一个扶持,你说说。苏八通说,我在省城的公司刚刚与一个外商做了一笔生意,资金一时不能到位,你金致相信我这个老同学的话,给我二十万,不相信的话,就拉倒,我们同学还是同学。金致一笑,说,干嘛把话说得那么严重,不就是二十万吗,明天就贷与你。
  第二天,苏八通揣着二十万块钱回呼儿村山了。坐在桑塔纳里,苏八通的心情跟车外的天气一样晴朗,万里无云。远处,一座座大山缓慢笨重地向后移动,近处,一眼一眼的树木快速地掠过。三天前,他还认为世界是混沌的,是不公正的,三天后,他才知道,世界是如此地精彩,是如此出乎意料地变化多端,是如此地不堪一击,人与人之间的那张面孔是如此地一捅即破。真他娘的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想到这里,苏八通腔不腔板不板地哼起了东路花鼓戏。唉,这花鼓戏还真的不好哼,老是跑调,尽管跑调,苏八通还是通体畅快。他怎地不通体畅快呢,三天前还是一个穷光蛋的苏八通,几个折腾几个回合就腰缠二十万了。苏八通摸了摸充满着阳光的皮箱子,用巴掌拍打着自己灵气十足地头颅,自言自语地说:八通啊八通,假如那二十万块钱是二十万根钢丝,从现在起,你就悬在那二十万根钢丝上了。

(三)
  祸水在娘家最端心的就是鸡,她不相信苏八通一夜之间会变得如此地通情达理,如此地成人,她一出了家门就有些后悔了,苏八通是不是在耍花招。到了娘家,见到了娘亲,为娘煮了一碗挂面就想回家了。娘说:祸水,娘是活不了几天的人了,说不定你前晌出了门槛,后晌老娘就归天了,你也难得来一回,住一宿,明天再走。祸水真的住一宿了,第二天,祸水又要回来,娘说:祸水,你煮的面好吃,再为娘煮一碗面,明天,娘不留你了。祸水又在娘家住了一宿。第三天,祸水正在为娘梳头,就接到八通捎来的口信,饭也没吃,就回家了。一路上,祸水首先想到的就是鸡,路过邻村的垸子,听到母鸡产蛋后那种愉悦的叫声,祸水的心情也随着母鸡的愉悦而畅快,她的喉咙里也发出“咯咯大,咯咯大”的叫声。祸水笑了,说:祸水,你是不是疯了,你又不是鸡婆,你又不能下蛋,你怎地也‘咯咯大,咯咯大’地叫唤?祸水自言自语地说着,就到了家里,推开门,祸水就直奔鸡圈了。祸水见槽里的食料很充足,篮子里还剩有没拌完剁碎了的青料,这才放心地出来。祸水并没有发现鸡栏里少了二百只鸡。直到第二天早晨,祸水提着篮子去捡鸡蛋,才发现有些不对头。不对呀,今天的鸡蛋怎么这么少。祸水马上意识到什么,她开始点数了。她一遍一遍地点,一遍一遍地数,当她证实千真万确地少了二百只鸡的时候,才抽了筋似的瘫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起来。祸水关上门,不吃也不喝,想着二百只鸡,想着女儿巧巧,想着在他心里杀了一千遍剐了一万遍的苏八通。八通啊八通,你什么东西不可以卖,你什么东西不可以偷,你为什么偏偏要偷鸡啊。那六百只鸡是供你女儿巧巧上大学的资本啊。你这不是在扼杀你女儿的前程,往我祸水心上捅刀子嘛。祸水蒙着头哭哭啼啼地折腾了一个夜晚,直到太阳闪闪跌跌地从门缝里射进来,他才下定决心,到镇里去告苏八通,告他的男人。主意一定,祸水反倒有主心骨了,她喂了鸡,洗了头,换了衣服,推开门,苏八通的桑塔纳已经开到大门口了。
  苏八通下了车,不由分说地将祸水扯进屋里,说:祸水,我说了的,现在  我不要你受苦了,也不要你喂鸡了,我们的好日子来了。
  祸水说:你不要演戏了,快说,那两百只鸡你弄到哪里去了。
  苏八通说:卖了。
  祸水说:你敢卖我的鸡,你凭什么卖我的鸡?
  苏八通说:祸水,你不要逼我,你容我慢慢说,一句话两句话我是说不清楚的。说到这里,苏八通将装有二十万块钱的皮箱子拿过来,说:祸水,你看看,你见过这么多钱吗,这钱是我用那两百只鸡换来的。
  祸水见箱子里装有那么多钱,脸都吓得白了。说:八通,你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快说。我祸水向来是害人的不做,毒人的不吃,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不要你进屋的。
  苏八通说:你急什么嘛,我一没偷,二没抢,都是人家愿心愿意的嘛。
祸水说:什么愿心愿意的,苏八通,我告诉你,你不要死了驴子臭了地方,我祸水宁可过紧紧巴巴的穷日子,也不要那些肮脏钱。你不跟我说清楚,我要到镇里告你的。
  苏八通急了,说:我说了的,一句话两句话我是说不清楚的。我现在只说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我进屋。
  祸水说:我也只说一句话,你不跟我说清楚,我是不要你进屋的。
苏八通没法了,就坐在门槛上,将两百只鸡如何变成两万块钱,又如何用两万块钱变成二十万块钱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祸水听完后,说:你这是行骗,你是个骗子。
  苏八通说:祸水,你错了,我这不是行骗,我这是贷款,只不过是在贷款的过程中用了一点点一点点小小的手腕。上次,你不是问我纸能吃吗?图能喝吗?我今天就告诉你,纸能吃,图能喝。我说了,我苏八通是搞地质的,我就要靠地质吃地质,就象你所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样。
  祸水被八通说得迷糊了,她相信八通说的话,她厌恶八通的手段,但她又没有理由说八通做错了,八通在行骗吗,怎么说也算不上,八通有正规的贷款手续。祸水有些无可奈何了,说:我问你,你要这些钱干什么?
苏八通说:我要开矿,开金矿。我当老板,你当老板娘。
  祸水说:到哪里开矿?
  苏八通说:呼儿山。
  祸水说:呼儿山有矿?
  苏八通说:有矿,有金矿。这鄂东方园几百里地,哪里有矿,哪里没得矿,难得住别人,难得住我苏八通。
  祸水说:就算有矿,那呼儿山是村里的,三来要你开?
  苏八通说:三来为什么不要我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小脚小手的能办成大事?我问你,你到娘家去了几天?
  祸水说:三天。
  苏八通说:三天很短吧,三天我就弄回了二十万,只要动脑筋,钱还是好挣的。从今天起,你祸水就听我的,不要跟我添麻烦,我说黑的你就说黑的,我说红的你就说红的。我知道三来现在想什么,我苏八通敢说一句话,只要你祸水不跟我苏八通添麻烦,到了年底,我们就富比盖茨了。祸水不知道盖茨是谁,但从苏八通那渴望的眼神里,知道盖茨一定是位非常富有非常富有的人。

(四)
  三来担任呼儿山村的书记,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三来本来在外地做包头,一年能够赚个一万两万的。无奈三来的上任书记,自已的同班同学蔫人完成不了镇里下达的上交任务,猴急马急地千里迢迢地赶到三来承包的工地。这南泰镇自季永纲当镇长后,就推行一季完成全年的国家任务。季永纲是省组织部跟踪的对象,前途不可限量,这些当书记的当村长的当然要为季镇长捧场,想方设法借钱来完成国家任务和镇里的上交任务,到了秋收,一年的收入下了地,再从农户手里收钱来填补这个窟窿。蔫人来到工地后,软磨硬泡地要三来借他八万块钱,下半年收取上交后再还,按两分半的利息计算。三来贪那两分半的利息,真的借给蔫人八万块钱。到了下半年,三来为蔫人要钱,蔫人说,村里没得钱,一年二年还不了的,反正村里承认利息,你那钱搁着不也是搁着。三来气不过,就到镇里找季镇长,季镇长说:三来,你不要在外做包头了,钱这东西挣不尽的,做人要做得有价值,活要活得体面,你也是近四十岁的人了,应该有一个归宿,我打算提拔一批能人担任村里的主要职务,你是转业军人,又是党员,回来为人民服务,当呼儿山村的书记怎么样。三来怎么想也想不到季镇长要他当书记,书记是他三来当的,书记管着呼儿山村的二千多号人,每年春季要到市里参加一次三级干部会议,每年秋季要到市党校参加一次培训,就那两次会议,就能叫你风光一阵,就能叫你红得烫手。三来回来跟老婆商量,老婆说,那八万块钱一年二年是要不回来的了,干脆回来干两年书记,有机会,就把那八万块钱捞回来。三来一想也是个理,无奈这个书记一挂到头上,不搞还不行,想摘也摘不掉。那八万块钱不光没捞回来,另外又贴进二万。三来的书记算是越当越深了。
  转眼间又到了夏收季节,又要一季完成全年任务,呼儿山村是季镇长的点,三来理所当然地要走在全镇的前面,农户手里收不起来,只有找人借了,找谁借呢?
  苏八通来了,苏八通来的时候三来正站在院子里听收音机,三来自从当了村支书后,就买了这个掌中宝收音机。他认为听收音机是个排场,就象镇里的干部有事无事地抱着一个高级真空杯一样,那是一种身份的体现。苏八通说:三叔,好悠闲呢,是听流行音乐呢还是听赵本山的小品。
  三来说:八通,三叔又要批评你了,你就知道个流行音乐,你就知道个赵本山,说好说歹你也是个国家干部,不学习怎么行,不学习能当干部。
八通说:三叔,你有啥心事能蛮得住别人,但蛮不住我苏八通,你是在散心,别看你左一个学习,右一个学习,那都是做给人看的,其实,你闷得慌呢。
三来一笑,说:你这个八通,几十年你啥都没学会,就学会了刁钻,你说说,我为啥闷得慌。
  八通说:你也不是闷得慌,是病得慌,别人害的是身上的病,你害的是钱病。不过,你这个病我可以跟你医。
三来打了一个大哈哈,说:就算你说的是,任何人可以治我的病,就你八通治不了。
  八通真的笑起来,伸手邀住了三来,说:三叔,到屋里谈怎么样,这回看来真的只有我八通能治好你的病了。
三来和八通手挽着手地来到屋里,八通说:我要卖断呼儿山二十年的经营权。
三来望了八通一眼,说:莫瞎说哟,你知道买断呼儿山二十年的经营权要得多少钱。
  八通说:我今天就是来找你买断呼儿山二十年经营权的,这个钱由你说。
三来见八通来了真的,就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有那么多钱?
  八通将那只黑箱子打开,说:三叔,你看看,我八通有没有那么多钱。
三来见八通箱子里一扎一扎的票子,心里激动得要命,他弯下腰,尽管眼里吐出了火,手就是不敢摸一下,真是海水不可斗量,八通是哪路神仙相助,一下子变来那么多钱呢。几天来,三来为镇里的上交钱急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他使尽浑身解数,东拼西凑地弄了十几万块钱,还剩下十万没个出处,三来真的不知道哪里去弄那十万块钱。
  八通说:三叔,你说,多少钱能够买断呼儿山的经营权。
  三来见八通真的要买,脑袋里飞快地算了一笔帐,镇里要得十万,村里欠他自己的十万,一共二十万,三来一咬牙,说:集体的山租凭给私人经营,虽说外地有这个先例,这也得要镇里的季镇长同意,我三来是作不了这个主的,不过,我可以先出一个价,你考虑考虑,三十万怕是少不了的。
  八通说:三叔,你说话不怕炸了口哟,你知道三十万是多少?呼儿山是块金银宝地?一座光山,啥都没有,值那么多钱?
  三来说:三十万块钱多了?你算算,一年不就是一万伍仟块钱。一年一万伍块钱算多?
  八通说:一万伍仟块钱不多?五大头的票子三百张呢。
三来见八通真的想买,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这个书记也不知道能干几年,这么贱将呼儿山的经营权买给你,说不定我还要落一个千古骂名呢,你真的嫌贵也就算了。
八通见三来卖起了关子,干脆把话赌死了,说:也好,我八通也不能白天屙金夜晚屙银,你当真我有那么多闲钱来买这个呼儿山,我不过是想帮你三叔一忙,你倒好,还包起翘脚来了,这呼儿山我不买了。
  三来见八通不买呼儿山了,心里就急起来,连忙改了口,说:你看你看,自家人哪有那么大的脾气,要不是我长个辈份,单从年龄来讲,我们还是同龄人嘛,同学嘛。钱的事好说,好说。
八通也不愿意多多纠缠了,说:要是二十万,我就把合同写了。
三来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口里虽说等开了村委会再写合同,心里的合同稿已经打好了,这样的好事他怎地不做呢,镇里的上交任务可以完成了,自己那十万块钱村里也可以还了。这可是他上任书记以来梦寐已求的事啊!

(五)
  八通签了合同,呼儿山那几千亩的山林面积就归他八通掌管了。八通不希罕呼儿山那几千亩山林面积,八通希罕呼儿山地下蕴藏的矿。八通要在呼儿山上开金矿,八通是搞地质的,八通当然知道开矿需要很多手续,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八通不怕,只要八通想做的事,八通都做得出来。八通出了张招工的广告,贴在呼儿山村计划生育的宣传栏上。三来看了很不高兴,他觉得计划生育宣传栏上贴广告是件很不严肃的事情,但三来还是挂住了面子,没把那张广告撕下来。然而接二连三的事情才真的使三来有些烦恼。八通又在呼儿山到南泰镇的路口上,修了座门楼。那门楼修得气派,与南泰镇通往市里那条水泥路上的门楼可以相比。那门楼是镇政府修的,是季镇长到南方多次考察综合各地方特色而修的一座门楼,尤其是门楼上面的那副对联,是季镇长在全镇范围内搞有奖征联征出来的。南泰镇盛产板栗,号称全国板栗第一镇,对联也是按这个意思作的。上联是:历百世沧桑,植万顷栗林,大兴生态产业;下联是:创一流环境,迎四方商贾,共做绿色文章。横批是:全国板栗第一镇欢迎您。你看看,这副对联,要多气派有多气派,而八通那副对联呢,就使三来十分地吊口味,更使三来不能容忍的是,在呼儿山村的地盘,修这么大的一座门楼,八通居然不和他商量,尤其是那副对联的内容,没经他三来的同意就金光闪闪地镶嵌在门楼上了。就那一副酸叽叽的对联能够代表呼儿山村?能够代表呼儿山村村委会?能够代表呼儿山村的二千多号人?听说那副对联是八通到市文化馆花了六百块钱请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作的,字是镇文化站的站长替他到市里一家文印室里割的。那门楼是蓝底,割的是金字,老远老远的地方就看得见。那副对联是:        
                         干大事,出大名,捷足先登当大款
                         开金矿,做金梦,同心协力赚金钱
                         横批是:呼儿山金矿欢迎您
  你看看,恶不恶心,字字充满了铜臭味,行行充满的是金钱。
三来有三来的看法,八通也有八通的看法,八通不这样看,八通却极欣赏这副对联。八通站得远远的,看那副对联,看那个高高耸起的门楼,看呼儿山村的人过门楼时那种仰视的神态。八通觉得这门楼跟呼儿山村平添了一道风景,使呼儿山村二千多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八通想,不怕你三来看不起我八通,我八通就要做给你看看,我八通真的是个人物,不飞则已,一飞上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八通非常喜欢这副对联,这副对联把八通要说的话都说了,把八通想的事都做了。作家就是作家,一点即通,一看即透,那天,八通只说了一点点一点点想法,作家就悟出了这么好的一副对联。八通的心理得到了极大地满足,钱这东西,真的神了,就像算命先生唠念的金木水火土,可以互克,也可以互补,你有啥缺陷,不足,它都能跟你弥补上。八通站在呼儿山上,充分发挥他的想象力,如果这个时候我八通揣着十万块钱,到城里去嫖一个只愿跟市长睡觉的女人,也不知那个女人会不会嫌我八通的嘴有多臭,身有多脏。
八通搬来一张办公桌,就在门楼下面现场办公,祸水坐在办公桌前,配合着八通招工。呼儿山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他们一来看稀奇,二来真的想弄点什么事做。三来望着他的村民堆着笑脸,说着肉麻的话巴结着八通,心里大骂他们贱货。
  三来来了。三来手里仍然掇着那个掌中宝收音机。见了八通,说:这门楼是你修的?八通望了三来一眼,说:是我修的。三来说:这对子也是你写的?八通说:既然门楼是我修的,对子当然是我写的了。三来说:我们呼儿山村可是党在农村的一个基层组织,不是个体户。你看看那副对联,酸叽叽的,卵子都麻落了,我知道你苏八通就有日天的胆,钻到钱眼里去了,上级要是到呼儿山村来检查工作,还以为是我三来搞的呢。
八通说:三叔,你这话是不是说得有些欠水平了,这呼儿山可是我八通租赁了的,二十年,二十万块钱,你知不知道。在呼儿山的问题上,我八通有绝对的经营权,不要说是一座门楼,就是竖一座牌坊也是我八通的事。我的苏大书记,你怎地不想一想,不是我八通,你怎能完成镇里的上交任务?不是我八通,你自己那十万块钱由谁来还?你不感谢我不说,你还要拆我的台呀?
三来有些无言以对了。
  八通说:其实,我是准备请你的,明天,我就要开山挖矿。镇里的、市里的领导都要来,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也要来,市开发银行的金行长要来,更重要的是铁山金矿的何老板也要来。你知道何老板是个什么人物,江浙人,在铁山包金矿,手中的资产用亿来计算。你说说,这么多政届、商届的重量级人物来参加我的开矿庆典,你这个做三叔的做书记的做同学的不来帮我的忙,还要来拆我的台不成。
  三来听了八通的话,早被那一大串的名字吓住了,这八通真的神通广大,竟请来了那么多名人来参加开矿庆典,三来不得不重新认识八通了。
三来说:这样吧,明天那些领导要是真的来了,我能袖手旁观吗,我肯定要参与接待。说到这里,三来的态度又和善了许多。他拍着八通的肩膀说:八通,我也是好心,遇事跟你提前建个议,这么大的事情,真的有个闪失可不行啊。
这天夜里,三来来到了镇里找季镇长,准备汇报八通修门楼的事情,听办公室小李说,季镇长正在开班子会,研究明天呼儿山金矿开业庆典的事情。小李说,季镇长十分重视明天的庆典,他说这是南泰镇的一件大事,一件新鲜事,镇里要大力扶持,一定要把这个蛋糕做大做好。这南泰镇,缺少的就是企业,没企业就没税收,没税收就没财源,没财源镇长锅里就没饭,镇长锅里没饭就意味着整个南泰镇挨饿,整个南泰镇吃不饱饭就意味着不稳定,不稳定就意味着不能升迁,你想想看,一个省组织部跟踪的对象不能升迁。对于一个被跟踪的对象来说该是多么大的损失。小李说,昨天,市长来南泰镇检查工作,镇长还把你们村一次性将呼儿山卖断二十年作为经验介绍呢。市长听了很兴奋,说这是件好事情,是产业结构调整的好典型。市长还说有机会他也要来呼儿山看看。三来听到这里,就听出很多味道来了,他连忙说,我还以为镇长明天不去参加的八通的开业庆典呢,听你一说,我就放心了,你跟季镇长说,我们呼儿山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非常好,我三来就是来接季镇长参加明天的呼儿山金矿开业庆典的。明天在呼儿山见。说完,三来快步地走出了镇政府的大门,一口气爬上了呼儿山,站在山顶,三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山下那座宝气生辉的门楼,真的一肚子气没得个出处。三来摇了摇头,一屁股跌在地上,眯缝着眼睛,象一条鱼跃到了岸上,蹦哒几下就不动了,一任太阳死死地烤着……。

(六)
  八通会造声势,开矿庆典搞得十分热闹,光鞭炮就炸雾了半个呼儿山,市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作了现场采访。由其是铁山金矿何老板的到来,更是为庆典增添了光彩。何老板说:呼儿山金矿有着巨大的开采价值,就我长期开金矿的经验判断,呼儿山金矿至少可以开采三百至四百年,象呼儿山这样高含量的矿土,在国内实属罕见,这种高含量的矿土,有多少我买多少。何老板的演讲,象一支兴奋剂,刺激着季镇长,刺激着三来,刺激着八通,刺激着呼儿山村的村民。
  季镇长将呼儿山金矿的开采规模向市长汇了报,市长听后十分感兴趣,并决定下个月在南泰镇召开一次乡镇长产业结构调整现场会,市长要求季镇长作好准备。市长说:你们不光要把呼儿山金矿开好,还要把其它的产业调整好,你们镇是农业镇,板栗是你们的支柱产业,你们不是提出铺天盖地栽板栗么,这个提法很好,但做不做得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看你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栽,由其是公路沿线,不要把肉窖在碗底下吃,拿到碗上面来吃。季镇长完全领会了市长的意思,这次现场会非常重要,既要开得有内容,又要开得好看。
季镇长回来以后,立即组织各村得任务,将公路沿线分段包干到村,暂时没有树苗栽的,先把坑挖出来,把槽抽出来,将土粪挑上去。就象贾宝玉读的书,不读书也要摆出个读书的样子来。
  三来在镇里开了会,得了任务,回到村里,决定在礼堂召开村民大会。其实,三来并不想也没有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地召开村民大会,他主要是做给季镇长和八通看看,在这呼儿山,到底是我三来说了算,还是你八通说了算。
太阳当顶了,三来接二连三地看手表,礼堂里也陆陆续续地来了些人,大都是一些老弱病残,真正的劳力一个都没来,三来着急了,要村干部到各村民小组去催促,一会儿,去催促的村干部都回来了,说垸里没有人,大都到八通的金矿里上班了。三来坐在主席台上,百般无奈。狗日的八通,跟我三来唱对台戏了。不过三来还是很庆幸,他本来打算请季镇长来参加这次动员会的,要是真的季镇长来了,这场面就不好收拾了。这时的三来才感觉到水落三秋的滋味。现在不是八通跟他叫板了,而是八通把他的阵脚彻底搅乱了。钱这东西,真的是根生命线,谁抓住了,谁就能呼风唤雨。三来感觉到,呼儿山村再不是他三来的呼儿山村了,而是他八通的呼儿山村了。
  三来不甘心,三来真的不甘心。三来召开村委会,说:今晚,你们用广播向各农户通知,明天户出一劳力到山上挖坑,每个劳力挖十个坑,每个坑村里补助一块钱,另抵两个义务工,钱不赊不欠,不抵上交款,收工时领钱。不去的,每个坑罚款十元。情节恶劣的,交由司法机关处理。说完,三来又对出纳说:你去准备一千块钱,明天要用。
  出纳说:不要说一千块,就是一百块钱我都拿不出来。
八通说:想想办法,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几天呼儿山村兴奋得很,夜晚赌博的一定不少。前天派出所的郝所长不是来过,要我们配合配合。你今晚就叫他们来,我们配合配合,不管他们罚款多少,返回我们一千。
  出纳说:这怕不行,要是让大伙知道了,不骂我们吃里扒外。
三来说:你是出纳,你也是民兵连长,组织原则你懂不懂?你说,赌该不该禁?要知道,这呼儿山村,还是我三来说了算,出了事,我三来兜着。
散了会,三来就有些恨恨的了,八通啊八通,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我三来既能把呼儿山租赁给你,同样也能把呼儿山收回来。
  三来脖子一硬,就有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
  三来来到镇里,见到季镇长,说:季镇长,我想跟你谈谈心。
  季镇长说:谈什么心,过几天市长就要来,你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三来说:你布置的任务,我三来啥时落后过。
  季镇长说:不落后就好,呼儿山村是我的点,无论啥事,就是要做点样子出来。
  三来说:挖坑栽树的事好说,好些事情我就是想不通。
  季镇长说:啥事你想不通。
三来说:比喻说,一个村的支部书记,他所领导的那个村里有资源,有致富的路子,但眼巴巴地望着别人把他的资源掠夺去了,大把大把的票子赚到私人的荷包里去了,你说咋办。
  季镇长说:你是不是得了红眼病,你是不是在说八通,你是不是望着八通赚钱,有些想不开。
  三来说:一点也不错,我是在说八通,我是得了红眼病,我是望着八通赚钱想不开。季镇长,你知不知道八通一天的收入,他每天向铁山金矿的何老板送四车矿土,每车矿土何老板付给他一千五百块钱,他一天的毛收就是六千块钱,除去开支,二千块钱好赚吧。你想想看,不说扩大规模,就现在这个规模搞下去,一天二千,十天二万,一百天他就收回了二十万块钱的成本啦。
季镇长说:合同是你三来跟他八通签订的,你当时为什么不想好,他现在赚钱了,你就悔了?
  三来说:我是悔了,我真的悔了,你再想想,呼儿山村有多么穷,呼儿山村多么需要有一个能够振兴呼儿山村的村办企业,你不是说为官一任,致富一方么,让我斗胆说一句,这叫做为官一任,致富一家。季镇长,我三来不服,我就是冒着被撤职被处分的危险,也要向你提出,呼儿山金矿应该收回到村里办,呼儿山村的二千村民不服哇。
  说着,三来从衣兜里扯出一块白布,布上签满了名,三来说:这就是呼儿山村民的声音,他们强烈要求把呼儿山金矿的产权收回来。
季镇长接过白布,放在桌子上,说:能理解,你说的想的我都能理解,但你不能忘记了呼儿山是八通租赁了二十年的。在这二十年内,他是有绝对的经营权的。
  三来说:租赁了二十年当然不错,我又没说要跟他八通修改合同,我们不光不修改合同,而且要始终如一贯彻执行合同,支持他八通租赁经营开发呼儿山。但我要说一句,租赁经营不等于卖断,他八通只能经营山上树木,搞些开发型的种植业,养植业,开矿是不行的,矿是国有资源,只能由国家或集体有计划地开采。我再斗胆地说一句,八通开矿,有矿务局的批文没有?有政府有关的批文没有?他都没有呢。就是我们的租赁合同上,也没有将呼儿山租赁给八通开金矿呀。
  季镇长笑起来,说:看来你三来是个明白人,说得有些道理,不过,这件事要从长计议,在外地也有很多私人小矿,开得红火得很,当地政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去年我们到一个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去参观,一个村就有上百个小煤窑,什么安全措施啊,开发手续啊都是瞎谈。这样吧,你先回去,不要声张,就是要把这个金矿转弄到村里来,成为你们呼儿山村的村办企业,也不能直来,当心吃鱼吃急了会卡着喉的。
  三来已经从季镇长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了。三来整个身子象飞一样地轻飘飘起来,翻过呼儿山,老远就看见八通站在门楼下,双手叉腰,指挥着民工放开山炮。三来来精神了,嘻嘻哈哈地与八通闹起来。说:八通,大老板呢,苟富贵,勿相忘,你富贵了,别忘了咱呼儿山的村民啊。
八通说:哪里哪里,我还没富贵就勿相忘了,那二十万不是先甩在你那办公桌子上了吗。
  三来听了这话,肚子里象打破了个醋罐罐,一股酸水从口里流了出来。刚才那点好心情又被八通给搅乱了。

(七)
  祸水对八通越来越不满了。
  八通每天拖四矿车土出去,两手空着回来,还一脸的高兴。别人问他。八通,今天挣多少钱啦。八通说。挣多挣少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别人又说。照你这么说,今天又挣六千块钱啦。八通说。还算多吗。就这一句话,村里人就听出了话外音,八通每天在以六千块钱的速度递进。村里的人听八通这么一说,伸出的舌头就缩不回去了,就闹着要八通请客。八通很大方,真的就请了,买几包烟,喝几瓶饮料,上个小餐馆,都算请。祸水对八通有些不理解,甚至有些怀疑。八通口口声声挣了钱,钱呢,祸水为何没见到,上个月发工资,八通以添制设备为由,到镇信用社刘主任那里又贷了五万块钱,这事只有祸水一个人知道。望着八通成天摆出那一脸阔相,一副大老板的派头,祸水象喝了一剂迷魂汤,摸不着北了。祸水说:你每天拖矿土出去,却不见钱回来,你葫芦里又装的是啥药。
  八通说:啥都不是。为了挣钱。
  祸水说:为了挣钱,有你这样挣钱的?你不是说每车矿土一千五百块钱,一天四车土,何老板付你六千块钱。你记着,我可是六块钱都没见到你的。
  八通说:你急个啥子,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做啥事你都要顺着我,我说红的你就说是红的,我说绿的你就说是绿的。只要你不从中掺和,钱总会有的。上次弄那二十万块钱不就是证明么。
  祸水说:我不信。你做事总是神秘兮兮的,偷偷摸摸的。你要搞就搞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坑人害人的事我是不做的。
八通说:谁坑人害人啦?谁搞阴谋诡计啦?你这个女人就苕,不用心计,一根肠子通屁眼。象你说的那样做生意,裤子脱了,贴上你那巴掌大一块,你还要给别人数钱呢。
  祸水说:我不信,你的话一句撂在天上,一句搁在地上,你说,你是不是又赌博了。
  八通说:不是。
  祸水说:你不是赌博,必是养女人了。
  八通说:哎呀,你怎么老是那样想,我要是赌博,那四车矿土是你送的?就算我赌,我跟谁赌,跟司机赌?在车上赌?我要是养女人,早都养了,还等到现在?就算我养了女人,我还没时间陪她呢。祸水呀祸水,我求你了,不要给我添麻烦,我已经够麻烦的了。如果事情不按我八通预料的发展,说不定我真的栽进去了。我栽进去了,有你的好?有巧巧的好?
八通这几天真的遇到了麻烦。前天,镇办公室小李领着市矿产资源局的魏局长来了一趟矿山。魏主任说八通没持有矿产资源局的办理的开采证,属于非法开矿,应立即停止开采,并处以五万块钱的罚金。昨天,地税分局的郑局长也领着税务稽查人员来到矿山,说八通有偷税漏税行为,勒令停业整顿。祸水没见地这么大的场面,要八通迅速到铁山金矿的何老板那里结笔钱回来,按照各单位的要求补齐手续,交清罚款。而八通不,八通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祸水说,八通,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这样狂妄,自高自大,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八通说,那倒不一定。
  正说着,三来来了,三来领着土管所的叶所长来了。叶所长五十多岁,一脸松垮垮的橘子皮,一说话脸上的肉就往上扯,一扯,脸上就爬满了一道道的皱皱。叶所长见了八通,皮也笑肉也笑地与八通握了手,说:苏老板,有事要找你谈谈呢。
  八通说:有啥事,尽管说。
  叶所长说:听说你在呼儿山开了个金矿啦。
  八通说:这事全镇人都知道,开矿庆典的时候,季镇长还来过呢。
叶所长说:是么,这事我怎地不知道,照说我应该是知道的呀。要不是有人告到土地局,说我们南泰镇有人在呼儿山滥开乱挖,破坏耕地面积,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我还真的不知道呢。
  八通说:呼儿山我是租赁了二十年的,不信你问问三来书记。
  三来说:是的是的,八通是租赁了二十年的。
  叶所长指着三来说:你这个书记怎地当得这样胡涂。租赁呼儿山是要发展呼儿山的山林面积,开发呼儿山的养殖业和种植业。你这叫开发?你这叫发展?你这是掇祖宗的碗,吃子孙的饭,你这叫搞破坏。别的不说,单凭你造成水土流失这一条,我老叶就可罚当事人五至十万块钱的罚金。
祸水一听要罚五至十万块钱,身子就抖了起来,祸水拉着三来说:三叔,这合同可是你签的。
  八通望了叶所长一眼,说:叶所长,我八通不是软柿子,你想捏就捏的。有啥事你找咱们村的三来书记,由三来书记再来跟我协商。你说是不是三来。这回八通没叫三来叔了。
  三来说:这……这事我当不了家,王法为大,王法为大。
  八通说:既然你三来当不了这个家,那我只好找季镇长啦。
叶所长说:你找吧,找市长都行。不过,在找之前,你必须先接下这个……。叶所长边说边开了一张处罚通知单。责令呼儿山金矿停业整顿,三日内到土管所交清罚款八万元,否则交司法机关处理。
  叶所长走后,祸水呆了,眼泪夺眶而出,她拉着八通说:八通,你不是说你城里有很多关系么。城里不是有金行长么。
  八通拿来一条毛巾,给祸水擦了泪,说:你哭啥,这是好事,好事呀,你去打酒,我要喝,喝了酒,我还想唱几句东路花鼓呢。
  祸水说:你喝酒,你喝尿,你死到临头了还喝酒,你是不是神经病哟。

(八)
  呼儿山金矿停产了。轰轰烈烈的场面不见了。呼儿山村的村民垂头丧气地坐在家里,大骂三来汉奸,叛徒,好端端的个金矿,断送在三来的手里了。三来呢,坐在家里等八通,他知道八通会来的。八通肯定会来的。三来明显地感觉到,上次给季镇长的一番话起作用了。这呼儿山金矿马上就是呼儿山村的村办企业了。三来心里很得意,尽管他受了些委屈,村里的人骂他汉奸,叛徒,他都能理解,过不了几天,大把大把的票子往他们荷包里装的时候,他们就要喊三来爹爹,喊三来爷爷了。
  八通没来,八通的媳妇祸水来了。祸水来的时候火气很大,祸水说:三来,你在捣什么鬼?这回,祸水也没叫三来三叔了。
  三来坐在椅子上,一脸的笑,三来望着祸水那张气成猪肝色的脸,心里就好受了,心里就没气了。三来给祸水沏了一杯茶,说:这是你婶子到山里去掐的野茶。不好看,但耐泡,好喝,能压火。不信你试试。怎么样,不比你家的毛尖差吧。
  祸水说:三来,你缺不缺德,你这样做怕不怕遭天雷打。你最困难的时候是我家八通帮你解的围,不是我家八通,你给村里垫的那十万块钱到哪里去要,如今给你解围了,你恩将仇报了。
  三来说:祸水,你神经病是不是,你说什么来着,我做错什么啦,你说的我怎么一点也不懂。
  祸水说:别装蒜了,那税务局的,矿务局的,土管所的是怎么回事,不是你领来的是谁领来的,这个要罚款,那个要罚款,我那个金矿还开不开?你这做,不是把明亏给八通吃。
  三来说:哎呀呀,你原来说的是这个事呀,祸水,别生气,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我一个小小的村支书,差得动税务局,矿务局,土管所。那些都跟我八通无关。那是你们经营过程中的失误。
祸水见三来搭起了官腔,越发地生气了,她从腰里掏出一根绳子,套在三来的屋梁上,说:三来,这根绳子我套在你家屋梁上了,从今往后,你再要是为难我家八通,我就吊死在你家的梁上。
  三来没料到祸水会来这么一手,三来说:祸水,你不要瞎来,你是个知情达理的人。八通在地质大队没回来的时候,我经常照顾你是不是?就你的秉性,这样的事你是做不出来的。这又是八通出的主意吧。正说着,电话铃响了,三来拿起电话。电话那头转来了季镇长严厉的声音:三来,你是怎么搞的,你们呼儿山村有五十多个村民在镇政府大院里静坐,要求给八通一个公道。什么公道,嗯?你赶快过来,把人弄回去,你晓不晓得市里有二个一票否决,计划生育一票否决,综合治理一票否决,不然,我们全年的工作就被综合治理一票否决了。
  三来放下电话,说:好呀八通,双管齐下了,你们夫妻唱了本好戏。我三来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你竟敢撺掇人到镇政府静坐了,出我三来的洋像了。说完,三来对祸水说:你回去,叫八通赶快到镇里去,把人给我弄回来,我在季镇长那里等,有么想法,到季镇长那里去说个明白。
  祸水听三来说后,也觉得八通做得过火了,她火急火燎地赶回屋里,说:八通,你把事情弄大了,季镇长在电话里发火了。叫你赶快到镇政府去。  
  八通说:发火好,发火好呀,发火了事情就好办。水不急鱼不跳嘛。快给我换套衣服,在镇长面前,我也不能太寒酸了。
  八通来到镇里,三来已经坐在季镇长的办公室里,派出所的郝所长也坐在那里,三人有说有笑,象是没有发生什么事。季镇长见八通来了,连忙让坐,说:有什么事情,拿到桌面上来说,不要搞集会。刚才,一些不明真向的群众在政府大院里静坐,故意制造混乱,有人就主张抓起来,我不同意,又不是敌人,凭什么抓。社会进步了,文明了,民主了,法制了,公民有公民的权利 嘛。当然,如果是有人蓄意破坏社会安定,我们当然不能放过。你说是不是郝  所长,是不是八通。
  镇长的话里,有硬,也有软,有规劝,也有威慑。
  八通说:季镇长,金矿开业一月有余了,真是个好企业呀,能赚钱呀。说放弃,我真的舍不得。搞企业,是要有个环境的,它既要得到政府的支持,又要得到各部门的支持,缺一不可呀。
季镇长说:政府支持你嘛,部门也在支持你嘛。不然,你那个二十年的合同能签到手?金矿你还是要开的,各单位的工作你也要配合嘛,你看看你和村里签的那个合同你就知道,合同里并没有规定你在呼儿山开金矿嘛,你现在开了金矿,你先砍倒了树,又捉到了雀子,当然要取得各单位的合法手续,我这个做镇长的,既要维护国家利益,又要支持民营企业嘛。你说是不是,八通。
  八通说:季镇长,你为难,这我知道。如果要我再把金矿开下去,我也为难,别的不说,光罚款就几十万,我完成得了?我看还是这样,这个金矿,还是转交给村里办好,这样既壮大了村办企业,又解决了村民的就业问题,也算是我八通为呼儿山村办了一件实事。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呼儿山金矿没开个好价钱我是不会转卖的。就是你用行政干预我也不卖,你干预很了,我就闹,我闹到市里,闹到省里,闹到中央,你季镇长,你三来,就成了三十斤的羊四十斤的卵子,陪着我八通拖死了。
  八通的话里,有硬,也有软,有规劝,也有威慑。
季镇长和三来四目一对,险些迸溅出火花来。季镇长说:这样也好,金矿不管你八通开也好,呼儿山村开也好,我看你还是先出个价,与三来谈一谈,谈好了我叫司法所来进行公证。
  八通说:没八十万金矿我不能卖。
  三来见八通开口要八十万,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八通,你有没有诚意,你出这样高的天价,是不是宰人。
  八通说:三来,我敢宰你,我敢宰领导,你不要光看八十万,单看这个数字,是有些吓人,如果算一笔帐,这个价格就很便宜了。你知道我一天能赚多少钱,三千块呢。不说扩大规模,就现在这个规模搞下去,一年就会捞回成本的。如果将规模扩大,那回报就不要我说了。
  深夜十一点了,三来和八通争论来争论去没得个结果。最后,二人同意季镇长的调解,以六十万块钱的价格由呼儿山村卖回矿山的经营权。资金由季镇长出面,将八通在市开发银行二十万块钱的贷款转贷给呼儿山村,另外那四十万,季镇长同意将行政干部和教师的工资缓发二个月,抽出三十万,以一个月的期限借给呼儿山村,剩下的十万,三来以股份的形式拿出自已那十万块钱入股。
  三来得到了呼儿山的经营权,心里一阵轻松,他来到矿山,看那门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对联改了。但细品那对联,也没什么不好。干大事出大名捷足先登当大款,开金矿做金梦同心协力赚金钱。三来左看右看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觉得很符合自己当前的心态。直到这时候三来才明白,八通为什么要写这副对联,看来,人到了一定的阶段,想法也就不一样了。

(九)
  三来走马上任呼儿山金矿总经理的第二天,就随季镇长到省里参加了一个招商引资洽谈会,在会上,三来将呼儿山金矿的开采规模,蕴藏量作了一个大致的介绍。会上有几家矿业大老板对三来的介绍很感兴趣,并约定在近期内来呼儿山进行实地考察。
  三来回来后,拟定扩大开采规模,人员问题,技术问题,管理问题,一晃就是一个月,金矿的开采工作也只是理出了一点点眉目。
  这天,办公室的小李和财政所的老胡来到呼儿山,吃了饭,喝了酒,老胡说:三来书记,你的承诺没忘记吧?
  三来说:什么承诺?
  老胡说:还什么承诺,你是不是贵人多忘事,你承诺一个月还款的三十万块钱到期了。
  三来说: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三十万钱么,急什么呢,等矿土一出,我立马就还给你。
  小李说:等你出矿土就迟了。学校的老师说,这个月再不发他们的拖欠工资,他们就要到市政府大门静坐。昨天,季镇长一边到学校做安抚工作,一边到处组织资金。今天一大早,季镇长又带领一班人到学校做工作去了。
  三来说:这么严重哇,我这里可是一拳打进肉里头去了,既由不得你,也  由不得我的,这样吧,我连夜加班,提前出矿土,行不行。
  小李说:三来书记,这事的份量你要放在手里掂一掂,最关键的时候,季镇长可是跟你救了急解了围的,你可不要让季镇长下不了台,前天,省组织部又派专人来考察了季镇长,说不准下个季度季镇长就是哪个县的季县长了,你万万不要为这事耽误了季镇长的前程啊。
  小李这样一说,三来的额上就沁出了汗。三来说:请二位放心,这三十万块钱,在近几天内,我三来就是粜下锅米也要归还。
  小李和老胡一走,三来就到矿上去了。三来连夜加班,挖出了四车矿土,第二天大早,亲自押车,送矿土到铁山金矿的何老板那里去了。
  三来到何老板那里去过一次,那是八通开矿庆典的第二天,何老板约八通和三来到铁山去做客。那天,何老板非常兴奋,一个劲地夸奖八通,一个劲地夸奖呼儿山金矿的蕴藏量和含金量。在敬酒的时候,几次流露出要与八通合作开采的意向,看着何老板那个急不可待的样子,三来对金矿的前景都馋得流出口水来了。当时,三来还觉得八通小家子气,这么好的事情他不干,那金矿要开采三至四百年,你八通想独吞独吞得了,再说政策此一时,彼一时,五十年后一百年后的今天,这块地盘晓得是哪位王爷当家。就说这金矿的总经理,几天前还是你八通的,现在不就是我三来的了,三来把头伸出车外,皱着红糟糟的鼻头重重地吸了口车外有着浓浓的湿巴巴的带有稻花香味的空气,心里说,机遇到了,无论怎样说机遇到了,你八通不干的事情,我三来愿意干。不过,也不能太便宜了何老板这个龟孙子,别看何老板一脸的笑,象个弥勒佛,心里毒着呢,不赚钱的事他干?亏本的事他干?很小的时候,三来就听他的奶奶说。一年学个庄稼佬,十年学个生意人。可见生意人是不好学的。就拿现代人的话来说,也有奸商刁商之说。何老板算不算奸商,算不算刁商?你奸商也好,刁商也好,你拳打得高,还要我上你的架子呢,不管怎样说,你何老板愿意与我三来合作,先必须拿出五十乃至一百万出来表表诚意,再与我三来谈合作意向,不然,我三来就另攀高枝了。
  铁山就要到了。越是离铁山近,三来心里越是没有谱。早上,三来打何老板的手提,电话里一个小姐娇滴滴地说。你所要的号码已关机。三来又拨了一遍,电话里还是说你所要的号码已关机。是不是何老板休息了没有起床?听八通说,何老板的生活非常随意,开放,他私下里养有小蜜,他是不是在小蜜那里?对于小蜜,三来作过多次判断,小蜜是什么,小蜜就是农村人说的打的皮绊。细一想,不是,皮绊是各过各的日子,有条件的时候,就在一起苟且一回。小蜜呢,要男人包养,有点象旧社会的二姨太,三姨太,再一想,也不是,二姨太三姨太也是男人明媒正娶的。那小蜜是什么呢,蜜好甜啊。最后,三来经过多个夜晚的痛苦思索得出,小蜜就是现阶段有特色的皮绊。他把在党校里学过的时髦词儿也用上了,三来想着想着,车子就开进何老板的大院了。
何老板真的到小蜜那里去了,直到吃了午饭,何老板才懒洋洋地从那栋小楼里走出来。三来是花了五百块钱买通何老板身边一个女秘书才知道何老板这栋小楼的。那女秘书将三来偷偷地送到这栋小楼的外边,望着那小楼的窗户跺了一脚,还“哼”地一声,“啐”地一口痰,嘴翘八丈高地走了。三来差点笑出声来,他非常同情这位吃醋的女秘书,女人一旦失宠是什么滋味,古代的女人一旦失宠就上吊啊,跳塘啊,割腕啊,什么样的事情都做,现代的女人倒是想得开些,对生命有威胁的傻事是绝对是不做的,但什么修养啊  ,气质啊就抛在一边了。何老板出来的时候,见三来在这里,就非常地不高兴,说:哎哟,苏支书怎么到这里来了。
  三来干瘪瘪地笑了声,说:何总,我……我现在是呼儿山金矿的老总了。三来介绍自己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太土气了。老总身边是应该有秘书的呀。三来又干嘎嘎地咳了一阵痰,说:我送矿土来了,还想同你谈谈呼儿山金矿的合作事宜呢。
  何老板说:什么呼儿山金矿,我正准备带个信给你们呢,你们的场租带来没有?
  三来说:什么场租?
  何老板说:什么场租?你真的不知道还是装蒜,你们拉来了那么多的矿土,堆放在我场地,严重影响了我方的施工,你们真的想赖场租呀。你看看,  八通一个月不到我这里来了。
  三来被何老板说得莫名其妙了,说:八通送矿土到你这里来还要场租?
  何老板说:怎地不要场租,我这里有合同的。说着,何老板从皮包里搜出一份合同来。说:你看看,一个月三千块,五个月了,一万五千块钱。
  三来的头发面包似的膨胀起来了,说:你是说这矿土……不……不收啦。
  何老板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收过你们的矿土?
  三来说:八通……八通说的呀,八通说你何老板收三千块钱一车呢。
  何老板两手一摊,说:那我就不知道啦。
  三来说:不对吧,你到我们呼儿山参加开矿庆典的时候,不是说呼儿山金矿蕴藏量大,含金量高么。
  何老板一笑说:这是游戏,游戏你懂不懂,八通接我去吃饭,还发我的红包,我能说他的坏话。
  三来的头象一只发了瘟的鸡,慢慢地勾下来。三来过细地思索着八通办矿的过程,三来忽地明白了,三来上八通的当了。难怪八通发现那张鄂东矿产资源图的时候大笑不止,说他八通转运了,发财了,然来他蓄谋已久,制造一个惊人的大骗局,编了一个大圈套让他三来来钻了。可恨的是三来真的钻了,钻的时候还真的认为八通是个神经病呢。

(十)
  三来推开八通大门的时候就预感到,八通逃了。这种预感一出现,三来的头颅就象被重锤击了一下,一个趔趄,双手扶住那扇厚厚的大门,眼勾勾地望着祸水。
  祸水坐在房屋的上套,歪歪地靠在椅子上,头发蓬乱地遮掩着脸面,眼睛红得象两只桃子,见了三来,“哇”地一声哭出来。说:三叔哇,八通把我骗了,把你骗了,把季镇长也骗了哇。
  三来脚打辫子似的走到上套,说:祸水,快跟我说说,八通怎地做出这等恶毒的事来。
  祸水擦了眼泪,说:自那个金矿买给村里后,八通整天整天地抱着那只装钱的黑皮包,每天都要把那三十万块钱拿出来数几遍。数完了就笑。我说,八通,你道钱是个么东西,钱是纸做的,纸是草做的,说穿了,钱是草。你这样下去,不得神经病?八通说。你懂个狗屁,这世人眼浅得很,你没钱,他就作贱你,你一旦有钱了,他就嫉妒你,想方设法地整你。八通说,祸水,这地方再不是我八通呆的地方了,你随我走,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做个小生意,我俩快活一生。我说,我不走,我死也不走,我等巧巧毕业了,我跟巧巧过。昨天,八通又邀我走。他说,三来到铁山送矿土去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觉得这事好蹊跷,怎地不走就来不及了?转去一些日子,八通经常跟我说。你要维护我,你当公司好开,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不帮我谁帮我,我说红的你就说是红的,我说绿的你就说是绿的,只有步调一致、口径统一才能挣钱。我就听了八通的,我当时真没想到八通在坑人,我如果知道八通在坑人,我当时就跟你跟季镇长打报告了。
  三来着急了,说:八通哪里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祸水摇了摇头,说:他是昨天夜里走的,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直到我早上起来,见床上没人,再看桌子上,有一捆钱,钱下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说。祸水,我走了,这一生一世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只当没我这个男人,巧巧没我这个爸爸。我真的不是人,我真的是一堆臭屎。桌子上面有十万块钱,有这十万块钱,你和巧巧也会过个安稳的日子。
  三来听完祸水的叙述,一股怒火从脚底冲到了头顶,他象一头公狼似咆哮起来,大声吼道:八通,你这个驴日的,你为何坑我三来,你不得好死。
正是三来咆哮的时候,镇政府办公室的小李来了,说:好难找呀三来书记,你怎地在这里,有好事了,真的有好事了。
  三来的眼睛睁得牛卵子大小,红红地渗出血来。小李说:你不要这样望着我,好吓人的,真的有好事了。上次你和季镇长到省里参加招商引资会,不是有几个矿业老板答应来呼儿山现场考察么,他们来啦。就坐在季镇长的办公室里。三来书记,别这样望着我,快去洗把脸,把人弄到矿上去,搞热闹些,十点钟以前季镇长就领着那几个大老板来了,你快去准备准备。我还要到其它几个村里通知个会,我先走啦。说完,小李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地走了。
  三来从祸水屋里出来,另外的一种思想就形成了。娘的×,我三来一生打猎,到头来反被鹞子啄瞎了眼睛。我不能栽在八通的手里,季镇长也不能栽在我三来的手里,我要在三天内还清财政所借给呼儿山村的三十万块钱。他八通能骗我三来,我三来就不能骗那些大老板,这肥砣砣的一块肉不是送到嘴里来了。想到这里,三来就来精神了。三来一有了精神,那生意人,干部人的模样就出来了。他从荷包里摸出那个掌中宝收音机,又从另一个荷包里掏出新近买高级真空杯,掇在手上,扭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收音机里正在播送一段黄梅戏,三来听着那黄梅戏,喉咙里就直痒痒,就怪模怪样地吼出了一个小段子。三公子三元得及弟,四公子威武震朝纲,五公子年纪虽幼小,他管着十六省的钱和粮……。
  三来刚到门楼下面,季镇长的桑塔纳就开过来了,车上下来几个肥头大耳,油光发亮的人,一看就是那几个矿业大老板。三来迎过去,领着那几个大老板在矿区转起来,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金矿的前景。就在这时候,祸水来了,祸水提着那十万钱,来到三来的面前,说:三叔,你的心思我看出来了。你恨八通,我也恨八通,八通是个什么东西,八通是遭千人骂,万人剐的一泡臭屎,但你不能学八通,你是村里的支书,你不能骗人。这十万块钱,我不要了,我交给你……,我知道你有难处,能抵一阵的就抵一阵。
  三来发愣的望着祸水,他万万没想到祸水会交出十万块钱,望着那十万块钱,三来的喉咙里堵了又畅,畅了又堵,说:这……这……。
  祸水说:别这别那的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八通不光是毁了你,毁了我们呼儿山村,还毁了季镇长的前程。我是个女人,帮不上你的什么忙,八通做错了事,我也有责任,你跟郝所长说,要是捉到了八通,别轻饶了他,说完,祸水象片叶子似的飘走了。
  三来提着祸水的十万块钱,望着祸水渐渐逝去的背影,人就树一样地直了。任凭你怎样地叫喊,他就那样地直着,半晌,才吐出一口气,眼睛还是生生的。忽然,三来将钱甩在地上,脱了上衣,露出瘦巴巴的一架骨头,用双手直捶打自己的头,捶打自己的胸脯,自已喊着自己的名字,骂道:三来,你这个驴日的,你怎地不如一个女人,你怎地不如一个女人啦………。骂完,三来仰面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待人们去掐三来的人中,去灌三来开水的时候,三来突然又树一样的直起来,狂笑不止,口里又自己骂自己道:三来,你这个驴日的,你怎地不如一个女人,你怎地就不如一个女个啦……。骂完,就用头去撞那个宝气生辉的门楼……。
  从那天起,三来就疯了。
  疯了的三来和那呼儿山金矿一样,凄凄惨惨的,一幅萧条瘦削的模样。
冬天到了,北风嗖嗖地刮着,天还没黑,人们就钻进了被窝,待人们半夜里醒来,三来那寒碜碜地叫骂声随着削骨的北风从窗子的逢隙里钻进来:三来,你这个驴日的,你怎地不如一个女人,你怎地就不如一个女人啦………。
  每当这时,就有女人抱紧自己的孩子,拍打着孩子的屁股,威胁着说:莫哭,好好睡,当心那疯子将你捉了去。
  孩子当真的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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