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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天堂

来源:麻城新闻网 | 2015-08-01

    顺着南泰镇那条河往里走,再往里走,直走到河稍子,就是八叠。八叠是一个极雅的名字  ,古代就有阳关八叠的曲牌。但这个八叠绝对不是指那个阳关八叠的曲牌,它与艺术丝毫挂不上边儿。这个八叠是指这地方有八道山梁。这出八道山梁一重比一重高,一重比一重奇,一重比一重古老,越往里面越古老。尤其那垸与垸之间,河与河之间,经常有一些凉亭连接,八叠村的子子孙孙,竟将那些凉亭的两根踏木,踏出一截深深的凹痕,凉亭两边被人坐瘦了的木凳,很容易将你的思维带进清代、明代、宋代乃至更远古的年代。八叠村的十几个垸子,就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这八道山梁上。
  八叠村最大的垸子叫猪婆滩,猪婆滩就在进入八叠的第一道山梁的山口上,猪婆滩的水很深,很清,清得能看见几丈深滩底下面的石子。每天早晨,垸里的女人就在滩里洗衣。八叠村的新旧故事,就在这些女人口里生长。这天早晨,垸里的好些女人又在滩里洗衣,庶民就从滩那边走过来了,庶民是八叠村的书记,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头不高,但挺有精  神。庶民到了滩头,就有一个叫麦花的女人叫道:“哎呀,好沉呀,这被褥怎地拧得起呀。”叫到这里,麦花就不叫了,麦花直向庶民招手,说:“书记,你赏不赏这个面子呀。”
  庶民见麦花在喊自己,就绾起衣裤下了滩,一些女人直笑,说:“死麦花,大清早怎地要书记跟你拧被子呀,莫不是昨天晚上书记给你了什么好处.。”
  麦花就笑,说:“莫眼馋,有狠你们叫书记给你们洗嘛。”说完,麦花就向那些人使眼色。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女人就嘻嘻哈哈地提着湿漉漉的衣裳过来了,一件一件地甩在庶民的面前。在这堆衣服里面,竟有一件是那样的熟悉,粉红色的,玻璃扣子,这件衣服的领口很下,只要一穿上很能给人一种道不出的快活。庶民去提,竟翻出几条裤叉和一个雪白的奶罩。那堆女人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庶民被弄得不好意思了,他抬起头就瞧见了那衣服的主人小兰,小兰孤零零地站在猪婆滩那边,猪婆滩的水已经把小兰那瘦瘦身影牢牢地嵌在那堆红霞霞的云彩里。
  麦花已经领着那帮女人将庶民团团围住,麦花说:“你洗不洗,不洗我们就洒水。”话没说完,水已经浇到庶民的身上来了。
  庶民说:“我俯着个屁股仰着个桩,这猪婆滩祖祖辈辈上百代,还没听说个女人要男人洗衣裳的,就是不洗。”
  麦花说:“哎哟哟,还说大话呐,这猪婆滩的女人当真的是软柿子,任你们男人白天捏,晚上搓。来,抠这大书记的泥鳅。”
  一堆女人就把庶民抬到沙滩上去了。也不知那泥鳅是怎样个抠法,那条软塌塌泥鳅真的被弄到裤子上面来了。那堆女人见到了真货,就哈哈翻天地跑开,有几个女人竟笑咽了气,抱着肚子在地上驴打滚。
那些女人离开后,小兰就上来了。小兰说:“还在这里鬼闹,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多个心眼,我哥昨天晚上就到镇里去了,至今还没回来呢。”
  小兰的哥叫大合,是这八叠村的主任。二十七八岁的年纪  ,人出奇的精明。今年夏天,市党校干部班招生,庶民和大合都参加了考试,二人均以高分排列榜首,但这干部班的指标分到乡镇,每个乡镇只录取一人,考核和考分相结合,这就意味着要走关系了。
  大合是昨天夜晚来到镇大院的,大合一到镇大院就钻进了温均儒的房里。温均儒是这南泰镇的书记,也是大合的嫡亲表兄。吃了晚饭,这表兄弟就在屋里聊开了。
  大合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总算撞着个好日头,我的考分又合格,下面就看老兄你的了。”
  温均儒说:“事是件好事,但有些卡人,读这党校是要交捐资费的。”
  大合说:“多少?”
  温均儒说:“三万。”
  大合听说要交钱,并没放在心上,但听说要交三万,一口茶在喉咙上吞不下去了,好半天,大合才说:“你莫瞎说哟。”
  温均儒说:“千真万确,组织部的文件就在我这里。”说完,温均儒将文件递给大合。
大合看了以后,就没作声。表面看来,大合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其实,他的心里在飞快地计算着三万块钱所能产生的巨大的经济效益。一层小楼房、一部摩托车、一套现代电器。这些,都是大合梦寐以求的。
  大合说:“真想不通,干部班也要捐资费,干脆直说,三万块钱买个干部身份,不比这转弯抹角的考试要好得多。”
  温均儒说:“各有各的难处,你只知道你们八叠村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天,整个市里情况你就不知道了。你只知道市党校要在村干部中招收一个干部班,但为什么要招收这个干部班你就不知道了。”
  大合说:“不要越说越玄了,到底是咋回事,你说来听听。”
  温均儒说:“说给你听可以,但不能传出去。”
  大合说:“看你表哥,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温均儒说:“党校建校的时候,市财政局答应拔款一千万,党校自筹二百万,而实际上财政局只拔了五百万,党校自筹了一百万,还有六百万块钱的缺口。党校的翁校长月月有官司吃。建筑公司的、银行的一咕脑儿地找翁校长讨钱。翁校长没法,就找组织部长,组织部长就找市长,市长就找财政局长。财政局长说,财政局的钱是瘌痢头上几只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书记清楚,你市长更清楚,现在就是你把我剐得吃了,我也没能力拔钱给党校。最后还是翁校长想出一个办法,党校在村级干部中招收一批学员,人收捐资费三万,连办三年,学员毕业后由组织部统一安排工作。”
  大合听了温均儒的解释,就有一种钻圈套的感觉,但这是一个美丽的圈套,很吸引人。大合说:“你要认真考虑一下,三万块钱,得一次交清,每年还要交学杂费、书本费、生活费,三年党校, 没七万块钱是拿不下来的。再说,三年以后的政策还不知有变没变。”
  大合说:“你这真是饱人不晓饿人饥了,你现在是南泰镇的党委书记,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有权有势有地位,你当然不晓得我现在的心态了。我们这些村干部,长期与百姓打交道,你向他们要的多,为他们办事的少,肚子里该装了几多怨气。一年得那三千块钱的报筹,还要镇长批、书记审,任务没完成还要扣。在我们南泰镇,在我们八叠村,象我这样年纪的人,哪个不在外面挣钱,到了年终,哪个不是攒着厚厚的一把票子回来,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而我呢,长年累月地足不出户,就在八叠村的八道山梁上爬,就在猪婆滩里滚,这样苦苦地支撑,为的啥?不就是为日后有个好的奔头。你倒好,机会来了,不把我扶上马送一程,还要推三阻四的,你是不是弄这个指标很为难,真的为难,我大合就不找你了。”
  温均儒说:“要说为难,还真的有些为难。”
  大合做梦都没想到,温均儒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昨天下午,大合接到分数通知书后就十分地自信,这次进党校非他莫属,所以他连夜赶到镇政府来,本想和温均儒喝一杯喜酒,没想到这杯酒是这样的涩,这样的苦。
大合说:“这南泰镇是谁说了算数?是你温书记说了算数,你指向东,有谁敢向西走,你一张嘴,有谁敢说个不字。看来,你是真的要做一回清官,大义灭亲了。”
  温均儒说:“大合你理解错了,真的理解错了。在这南泰镇,是我说了算数,市里的话,我就说不够了,何况是省里呢。你大概不知道,你们的考试分数一出来,庶民的父亲架子就到省里找霍省长去了。”
大合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几天没见到架子,原来他到省里找那个离休的霍省长去了。
  大合二话没说,起身就走,温均儒扯都扯不住。刚出院子门,遇上了庶民,就有一种鸠占雀巢的感觉,平日里那股怨气就更加地浓烈了。大合望了庶民一眼,也没打一声招呼,气呼呼地走了。

(二)
  为了庶民,架子必须卖掉那群羊,那羊,有一百来只,架子养羊到现在,没卖过一只,他把那群羊当作风景,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他喜欢坐在山坡上,看着那群羊星星般地撒在山上。到了下午,羊都吃得很饱了,架子就把那只高大壮硕的公羊唤来,说:“去,把它们领下山去。”那公羊听懂了架子的话,就神奇般地将那羊群集中起来,领下山去。
  那公羊,是一只黑色的野山羊。说起来,是转去五年前的事情了。
  这天早上,那颗在山那边磨蹭了一夜的日头,酥酥软软地从黑凹山上一点一点地往上升,对面山头上就有了一片粉白粉白的颜色,直到那片粉白粉白的颜色浪展般地一圈圈地扩大,直扩展到架子睡的那间厢房的屋顶,才见到那颗白亮亮的太阳在门口白果树稍上摇动, 那斑斑驳驳的阳光就一束一束地射进架子睡的那间厢房,照着架子那床潮湿的被褥,照着架子那张皱皮拉干的脸。架子伸手挡住阳光,“啊呀”地一声起来,上了茅厕,洗了脸面,就和孙子丑苗一起各自捧着一只粗瓷大碗吃早饭。吃完了早饭,架子就教丑苗走“庙棋”。庙棋就是十八罗汉围一个将军,庙棋分上下两节,上节是一个斜放着的“田”字,下节是五横五纵的田野,将军在上,罗汉在下,将军可以一次挑死两个罗汉,罗汉只能步步围营将军。走了两盘,丑苗就不走了,说:这棋走得没得味,将军横一挑,竖一挑,总是把罗汉挑得吃了。架子就说,那你来得将军,我来得罗汉。又走了两盘,丑苗又不走了,说:没得味,没得味,将军一个人,罗汉那么多,罗汉总是把将军围得吃了。架子说:你莫性急,慢慢地走,到哪天你得将军将军赢,得罗汉罗汉赢,那你就长成大人了。丑苗说:你说的我不懂,我不想长成大人,我想娘。架子说:你莫想那个妖精,她要是爱你,她就不会走了。丑苗的娘叫米珍,人十分地出众,只要见过她的人都会说她不是山里人。她有城里人的味,到底城里人有么样一种味,任何人也说不清楚。丑苗两岁的时候,省地质大队来八叠搞勘测,就住在架子家里,走的时候,堪测队的老张将米珍带走了。庶民到省城里去找了几次,见不着老张和米珍的人,只听说老张和米珍离开了单位,到外面做生意去了。架子说:丑苗,我们不走棋了,来,我教你口技。说着,架子就到竹园里摘了一片竹叶,含在嘴里,架子的嘴里就响起了水鸦雀的叫声。这时候,对面山坡上突然响起了枪声和追捕猎物的嚷嚷声。架子朝对面的山坡上望去,只见两个猎人正在追赶一只黑色的野山羊。那黑山羊被追赶到一块又阔又陡的岩石上去。那野山羊试图从那岩石上跳过去,不敢。想回来,又没退路。看得出,那野山羊此时的心情是多么地绝望与悲哀。两个猎人同时半跪下来,抬起那黑洞洞的枪管。架子将放在身边的那只粗瓷大碗朝对面山上甩去,骂道:“杂种,你的眼睛是不是被野猪卵子撞瞎了,那是我架子养的羊,你也敢打。”
  两个猎人听到架子的骂声,真的走了,架子就朝那野山羊跑去。那是只骨骼非常粗大的野山羊,颈部已被猎人的子弹洞穿,汩汩地流着血,令人惊叹的是,那只野山羊居然在阴阳交界的冥冥境地生下一只黑色的小公羊。一年后,那只黑色的小公羊竟长得象条小公牛,与平常家里养的羊就是不一样。架子突发奇想地想到了借种,何不去买几只小母羊来,让这只野公羊繁衍后代呢。于是,架子就拥有这群羊群了。
  如今要卖掉这群羊,架子真的舍不得。舍不得又怎么样,舍不得也要卖,还得痛痛快快地卖。因为庶民进党校这个指标是他架子找霍省长要的。不要说三万,就是还加一万,他架子也干。这是架子第二次找霍省长。第一次是在一九五七年,那一次是为八叠人的性命去找霍省长,那一次找得光明正大,找得壮烈。这一次完全是为自家私人的事,总觉得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想起来还真的有些脸红。那时的八叠和全国一样,正闹着饥荒,八叠的二千多人先是吃一种用树叶制作的神仙豆腐,后来就吃葛根粉,再后来就吃观音土。观音土是一种质地细腻的土,长在麻骨胆里,黑红色的,能做出上等的泥货。观音土不好吃,也不好屙。屙出来的屎有铳子般的坚硬,那时八叠村的人就做一件事情,扑在凳子上,扑在碾子上掏屁眼,直掏得裆里流血,屁眼里流脓。体质差点的,掏着掏着就掏死了。垸里几个没死的老人慌神了,找到架子,说:“再没粮食,八叠就没人种了,你快去省里找找霍厅长,弄点粮食来,多少都行。”当时霍省长没当省长,当着民政厅的厅长。架子带着八叠人的嘱托,带着八叠人的希望到省城去了。架子找到霍厅长,见霍厅长也是喝着一吹三重浪,一吸十条沟的稀粥。架子不好意思启齿了。霍厅长看明了架子的来意,就吩咐办公室拨三千斤大米给架子,并派一台拖拉机运到八叠。粮食运到当时的南泰公社。公社书记说这是霍厅长给老区人民的救命粮,是党给老区人民的救命粮,吃这救命粮的人应该是日夜奋战在工地上的民工们。当时县里正在修一个叫做大坳的水库,南泰镇有三千人在工地上。于是架子只为八叠带回了一百斤粮食,其余的都拖到工地上去了。那年八叠饿死了好多人,送架子到省里去的那几个老人天天到猪婆滩的路口去望。有两个掉到猪婆滩里淹死了,有一个倚在树上望路望死了。自那次后,八叠村的人就不再答理架子,也不选他当大队干部了。架子也觉得对不起八叠村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架子就住在黑凹山的林场里。后来庶民当了八叠村的书记,又接了媳妇,架子才从黑凹回到了猪婆滩。

  县城里进来了一位贩子,姓杨。看了架子的羊后,二话没说就拍定了,这羊他买。而且点名要买那头黑山羊。架子说:“你买任何羊都可以,就是不能买那头黑公羊。”
  贩子说:“我任何羊可以不买,就要独点花魁,买那头黑公羊。”
  架子说:那黑公羊是我的命。”
  贩子说:“是命也要买。”
  架子说:“你非要买黑公羊,那生意就做不成了。”
  贩子说:“我出大价钱,这黑山羊我买定了。”
  架子说:你这人就怪了,不卖就是不卖,哪有强买的理。你说说,我这百来头羊,哪只不肥,哪只不壮。”
  贩子说:“你这人才真的怪了,咋有钱不赚呢。莫越俏的姑娘越跷脚。到后悔的时候就迟了。”
  架子说:“不管你怎样说,这头羊我是不卖的了。从喂养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卖它,也没想过要杀它。”
  贩子说:“你以为我要杀它?你以为我要吃它的肉?你以为我要高价卖给宾馆的老板?错了,你错了。我不会卖的,我要养着,好好地养着。我这人就爱养一些出格的东西。去年我到大别山的主峰天堂寨就买了一只千年龟,二十三斤六两重,右边龟壳上还箍着两只铜环,爬起来叮咚作响。我送到省城的考古学家鉴定,那环是唐代的铜器。你说说,那只龟要值多少钱。”
无论贩子怎么说,架子就是不卖,贩子也就没得法了。贩子是见过场面的人,也懂得在生意场上如何砍价。贩子以不卖黑公羊为由,大砍那百余头羊的价格,架子也不管贩子怎样地砍,他抱着一个死理,没两万块钱他是不卖的。最后还是贩子妥协了,说:“我今天算是遇着个人精了,比我还狠,真是天外有天,会字头上有个人啊。”
  架子从贩子手里接过两万块钱的时候,才意识到羊已不再是他架了的羊了。与他日夜厮混在一起的羊就要与他分手了,就要成为城里人的美味佳肴了。想到这里,架子的心里就堵得慌,那额上土壤色的皱纹,象山一样的堆着,与八叠山那神秘莫测的层层皱褶紧紧地迭印在一起了。架子闭上眼睛,眼角处就有一种潮湿的感觉,他不敢低头看那羊群了。
  贩子买了羊,十分高兴,在这只羊屁股上摸摸,在那只羊的角上扳扳,说道:“你这八叠,真的是个养羊的去处,只只肥壮,头头都是一等货,拉到城里,百分之百的好销。你们不知道,城里正流行着吃羊肉,喝劲酒,进包房的夜都市生活。那宾馆里,那餐馆里怎缺得象八叠这样的肥羊呢。”
架子听不懂进包房,喝劲酒是个什么意思,但从贩子那斜眉眨眼的神情里,基本弄清了一个歪理,这“吃羊肉,喝劲酒,进包房”大概与这八叠人爱说的“吃了羊肉发骚疯”没什么两样吧。

(三)
  八叠村有一个信贷站和一个股金站。信贷站归信用社管,股金站归基金会管。信用社这几年效益差,沉淀贷款多,只存不贷,严重影响了信贷关系,八叠村的人一般不与信贷站的夏驼子打交道。股金站就不同了,股金站的上级基金会直接受镇政府控制。农民的上交完成不了,可以到股金站里填一张贷款单,等到大秋八月钱下了树再还。平时缺钱花,也可以到股金站借一点。为此,股金站的刘胖子在八叠村风光得很,他的个人威信不在支书庶民和主任大合之下。尽管如此,刘胖子是不敢得罪庶民和大合的。假如他在八叠惹出了一些麻烦,也要庶民和大合出面做调解工作的。庶民上党校还差一万块,庶民已经盘算好了,到刘胖子那里去借。刘胖子住在黑凹,与大合同垸。中午时分,庶民就到刘胖子家里去了,刘胖子正在家里吃中饭,桌面上的菜不多,三份,但很有质量。一碟干鱼,一碟海青丝,一土钵  板栗炖鸡。刘胖子和他的女人都长得胖,双颈双项的。刘胖子经常爱说,我这一家人地道,不瞒情,就是喝白开水也长肉。刘胖子的女人叫常芹,麦粑脸,水桶腰,大屁股,丑是丑了点,但刘胖子喜欢,他说女人就要屁股大,屁股大会生伢,这话会许是真的。常芹生了两胎,一胎生了两个,两胎下地就有四个孩子了。
  刘胖子和常芹面前各立着一只酒杯,其实是一只白色透明的茶杯。刘胖子半杯,常芹满杯。常芹能喝酒,这在八叠是出了名的。酒喝到一半,庶民就进来了。刘胖子和常芹忙把庶民往桌子上扯,也倒了满满一杯,说:“你现在住党校了,是公家的人了,来,我夫妻俩敬你一杯。”庶民说已经吃过饭了,不喝酒了,刘胖子和常芹死活不依,非要庶民喝完这杯酒不可。庶民没法,就喝了一杯。杯一放下,常芹又满上一杯,庶民说:“这杯酒我再也不能喝了。”
  常芹说:“不要一上党校就摆架子了,将来你就是当了南泰镇的镇长,我常芹也是要和你喝杯酒的。”
  庶民说:“我真的不能喝,再喝就醉了。”
  常芹说:“小兰就住我的隔壁,我早就看出来了,小兰的心里已经装着你了,说不定哪天你还要叫我一声舅娘呢。”
  庶民说:“莫瞎说,莫瞎说的。”
  常芹说:“不说可以,你把这杯酒喝了,我就不瞎说。”
  庶民说:“我找刘哥有事,等我们把事办好了,这酒,我一定喝。”
  常芹说:“不喝也可以,按照以往的惯例,不喝酒就讲一个笑话,假如我俩不笑,这杯酒你还是要喝  。”
  庶民说:“假如你俩笑了呢?”
  常芹说:“如果真的惹得我们发笑,不光喝,还罚一杯。”庶民、刘胖子、常芹年龄差不多,经常在一起打闹,相互不存心,文雅一点,粗野一点的笑话都说。
庶民说:“好!今天我就说一个,你们要是笑了,要罚一杯的。”刘胖子、庶民、常芹三人用筷子相互一击,算是赌了咒。
  庶民说:“有一对男女,长得蛮胖,那不是一般的胖,是特胖。两个人的肚子凸得象座小山。”常芹就笑,说:“庶民,你是在拿我们开心啊。”庶民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由于两个人长得特胖,夜间就没有接触。十年过去了,还没有一个孩子。二人很苦恼,就决定减肥,但减来减去怎么也减不成功。于是,二人就商定离婚。到了法院,正好遇上了院长。二人一说,那聪明的院长就懂了。恰好这时候院长要提拔一个年轻的庭长,为了试一试那个年轻法官的能力,就将此案交给他办。并限定判决书不能超过三十个字,而且要将二人离婚的原因和判决的结果说清楚。那年轻的法官经过一番调查,就宣布开庭。男方女方的亲属都到场了,年轻的法官就开始宣读判词,判词只有二十四个字:“欲做不得,欲罢不能,结婚十载,浪费青春,阴阳不合,同意离婚。”
  那庶民的判词刚刚念完,刘胖子就蹲到地上去了,常芹直捶着腰,只有狂笑的模样,没有半点声息。庶民说:“你俩真的伟大,使出了哪方绝招,竟弄出了四个孩子。比起那两个胖子来,你俩算是幸福到头了。”
刘胖子和常芹又笑了一阵,才喝了那杯酒,又喝了一杯罚酒。常芹拿出一碟瓜子,洗碗去了。庶民和刘胖子扯起正事来。
  庶民说:“我上党校还差点钱,你帮我一万怎么样?”
  刘胖子说:“你家的羊不是卖了吗?”
  庶民说:“只卖了两万,还差一万。”
  刘胖子说:“哎呀,这就不凑巧了,我手上的现金全押到基金会去了。”
  庶民说:“过两天不迟,你帮我想点办法。”
  刘胖子说:“这个办法怕是难想了。你应该知道,这个月村里农户的欠款转贷已过了五万,大合现在是书记主任一肩挑,说一不二。要我在三天之内弄三万块钱的现金给他上交镇里,就那三万块钱我都顾不过来了。”
  庶民说:“能不能到哪里调借一下?”
  刘胖了说:“难,真难。最近有一股风,传说基金会不是国家指定的金融组织,要取缔,群众一听说,纷纷取钱,我现在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庶民见刘胖子一个劲的叫苦,就来气了。说:“怕不是你刘胖子没钱吧,怕是你担心我庶民还不起吧。”以往的刘胖子不是这样的,庶民只要说到钱,无论多少,说寅时刘胖子寅时到,说卯时刘胖子卯时到。
刘胖子见庶民生了气,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你这就错怪人了,有钱我怎敢不贷给你呢。这样吧,你先到哪里挪用着,等我有了钱,再贷一万给你。”
  庶民知道刘胖子在买弄关子了,在说光溜话送他出门。庶民站起来说:“算了,不为难你了。”
  庶民真的很生气。他的支书又不是上级免了,是因为考取了党校才不干支书了。才几天,刘胖子就拿秤来称他了。真的现官不如现管。那大合书记主任一肩挑,刘胖子惦出了份量,说大合的名字,就有一脸的巴结的神情。庶民边走边想,险些撞着一个人。一看,是信贷站的夏驼子。
  夏驼子说:“书记,是到刘胖子那里找钱吧。”
  庶民说:“你怎么知道?”
  夏驼子说:“  不光是知道,还知道你吃了闭门羹。”
  庶民一惊,说:“你这话里有话。”
  夏驼子说:“大合早就在我俩面前筑了坯,叫不能借钱与你。我不比刘胖子,势利眼,我贷你五千,啥时有钱啥时还,利息按最低的算,就算我夏驼子对你上党校的一点支持。”
  庶民很有些感激了,他平时与夏驼子打的交道并不多。每当夏驼子与刘胖子在组织存  户发生利益冲突时,庶民就暗暗食堂偏袒着刘胖子,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夏驼子还站出来帮他的忙,这就使庶民觉得有些对不住夏驼子了。对夏驼子的工作支持得不够了。庶民说:“驼子,我会记住这件事的。”

  离报名只有一天了。
  架子从学校接回了丑苗,又帮助庶民准备了行李,说:“钱都找好了?”
  庶民说:“都准备好了。其实,庶民还有伍千钱的缺口,这五千块钱哪里去找呢,庶民还没有底。庶民在丑苗的头上拍了拍,说:“你就跟爹在一起,我出去一下。”
  庶民刚出门,就有一双手在背后了他的眼睛。丑苗也跟着出来了,说:“爸,你猜,是谁?”
  庶民在那双手上摸了又摸,说:“这是一双女人的手,好嫩呀,是麦花吧。”
  丑苗说:“不是。”
  庶民再次捉住那双手,细细地摸了摸,说:“这手好软,是常芹吧。”
  丑苗说:“错了,错了。”
  庶民把手拿下来,在那人的腰上挠了几下,那人象根毛毛虫似的弹起来,笑嘻嘻地站在庶民面前。庶民说:“你一蒙上我,我就知道是你小兰了。”
  小兰说:“鬼,你知道是我,为什么猜麦花,猜常芹?”
  庶民说:“你这就不知道了。这是艺术。”
  小兰在庶民身上打了一拳,说:“你歹。”
  庶民说:“是不是来送我的呀?”
  小兰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庶民说:“是嘛,就叫你一声妹子。里边请!”
  小兰说:“那不是呢?”
  庶民说:“不是嘛 ,就叫你一声刘老师,还是里边请。”
  小兰今年二十三岁,高中毕业后,在村小学做代课教师。小兰的长相很有点象《上海滩》里的冯程程。开始一接触不怎么样,随着剧情的不断深入,那种飘逸,那种野性,那种柔情,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魅力就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了。从心里上讲,庶民是喜欢小兰的,但他不肯表露自己的心迹,他已经三十四岁了,丑苗都上初中了,他怎能去去耽搁小兰呢。小兰却不这么想,小兰常常不知天高地厚地将自己和宋庆龄相比,宋庆龄不是嫁给了大她十几岁的孙中山了吗。国父国母都能这样,平常百姓为什么不能这样。尽管家里人反对,尤其是哥哥大合反对,小兰已不在乎这些事情了。
  小兰走进房里,对庶民准备的行李一一检查。说:“该带的都带上了?”
  庶说:“都带上了。”
  小兰说:“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庶民说:“准备好了。”
  小兰说:“不对吧!你不是还差五千块钱么?”
  庶民说:“谁说的?”
  小兰说:“常芹跟我说的。她说你到刘胖子那里没借到钱,出门时夏驼子借给你五千。还差五千是不是?”
  庶民说:“差点就差点,先去学校报个名,急了回来再弄。”
  小兰转过背,从内衣里抽出一沓票子,说:“给你,五千。”
  庶民有些慌了,说;、你,你哪里弄的钱?”
  小兰说;“莫管.拿着就是。”
  “不,你不说出钱的来路,我不要。”庶民说。
  小兰将手抄在紧绷绷的牛崽裤荷包里,来回地走了几步,轻轻松松的说:“我将我家的老货卖了。”
  庶民说:“哎呀小兰,你惹下祸了。家里的老货怎能随便卖呢,你娘和大合要是知道了,不打死你。”
  小兰说:“怕什么,我娘是刀子咀,豆腐心,不会把我怎样的。”
  庶民说:“不管你怎样说,这钱我不要。”
  小兰说:“你真的不要?”
  庶民说:“真的不要。”
  小兰就委屈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了出来,说:“你不要好了,这钱我也不要了,我将它烧了。”说着,小兰就将钱丢在地,又扯了一张纸盖在上面,然后从桌子上拿来了打火机。
  庶民紧紧地抱住小兰说:“疯了,你这不是疯了吗?”
  小兰推开庶民,就要去点,庶民将钱拣起来,说:“别闹了,这钱我收了,收了还不行吗!”
  小兰转过身,脸上烧得象一团火,眼泪汪汪地说:“我在学校参加三届高考了,但三届高考都没有录取我,我太笨了,我的大学梦永远破灭了。后来我就想,我今后嫁人,就要嫁一个大学生,嫁一个出人头地的人。即使做牛做马,我也干。你怕我不知道,我偷偷地将家里的老货卖了,我该要担多大的风险,但我豁出去了,我愿意,我愿意,你知道吗?”庶民将手搭在小兰的肩上,又为她擦净泪水,然后紧紧地拥在一起。良久,两人才立起身子。
  庶民和小兰相互地对视着,二人几乎同时发现,小兰眼中有庶民,庶民眼中有小兰,小兰和庶民已深深地嵌进对方的瞳孔里面去了。

(四)
  架子的羊卖了,就失去了原有的乐趣。他再也不必每天赶着羊群上黑凹山了。他再也看不到那羊群星星般地撒落在灌木葱茏的山坡上了。那只黑公羊,失去了平日的威风,丧失理智地在垸前垸后纵情地跳跃。到了夜晚,那黑公羊就傍着架子的木床,软塌塌地侧卧着。那种孤单,那种无依无靠的模样,把架子的心搓揉得好酸楚。丑苗回来了,丑苗回来后就把那黑公羊紧紧地抱着。架子说:“丑苗,大白天不读书怎地又逃学了?”
丑苗一听说逃学,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的孩子烂稻草。架子就怕丑苗受委屈。他把丑苗拢到看自己的怀时在,说:“是老师打了你?”
  “不是。”
  “是同学欺负了你?”
  “不是。”
  架子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哭啥?”
  架子一说这话,丑苗反倒哭出声来。说:“爹,我不读书了。你去买几办羊,让我放羊吧。”
  架子说:“苕东西,细伢就是要读书的,不读书日后怎地做人。你爹扁担倒下来不认得是个‘一’字,不就是握着锄头种地,捏着羊鞭放羊。你爸读至高中毕业,三十多岁了也出人头地,考取了县里的党校,成了国家干部。”
  丑苗说:“我不读了,我家没钱。我家还欠学校一百六十多块,老师总是当着同学的面点我的名,罚我的站。今天老师又放了我的假,叫我回来拿钱,没钱交就别到学校里去了。爹,我不读了。让爸读吧,我挣钱让爸读。我挣钱让你过快活日子爹,我真的不读了。”
  “孙儿,我的好孙儿,你要读,你爹累死了你也要读。”架子将丑苗抱得更紧了。架子口里这样说,心里没有一点谱。钱!哪里去找呢?这个月又到了二十八号,架子没向庶民寄去一分钱,庶民这个月是怎样捱过来的,架子根本不知道。昨天上午,大合在村小学的操场上召开了村民大会,会上决定修通南泰通往八叠的村级公路。人平集资三百元。架子一家三口人,除去上党校的庶民,也要集资六百块钱了。
  小兰来了。小兰每周都要来看看架子的。小兰进屋的时候,架子正拢着丑苗,丑苗脸上还有两道灰灰的泪痕。丑苗见小兰进来。用有衣袖在脸上一抹,竟抹弄得花花斑斑的一满脸。小兰说:“丑苗,你怎地哭了?”
  架子抢着说:“与同学打架了,回来搬爹爹帮忙呢。”
  丑苗说:“不对。”
  小兰说:“你说,你为什么哭了?”
  丑苗说:“没钱交学费,老师要我回来了。”小兰说:“要交多少?”
  丑苗说:“一百六十多块  。”话没说完,眼泪又掉出来了。
  望着可怜巴巴的孙儿,架子的心就一节一节地痛。庶民在家当书记的时候,学校的校长主动给丑苗免学费,免学杂费。庶民一走,学校就追着丑苗要学费,要学杂费。架子叹了口气,感叹着人情世故这么短。
小兰立即从荷包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在丑苗的手里,说:“到学校去,交了这一百块钱,你跟老师说,那六十多块钱,下个月我来替你交。”
  架子的喉咙就一哽一哽的了,说:“小兰,叫我么样说呢。你也是个孩子,你也要用钱呀。”
  小兰说:“别说了。这钱,我本来是为庶民准备的,既然丑苗要上学,那就先给丑苗,庶民那里,我们再另想办法。”
  架子说:“你这样真心地等庶民,庶民的娘要在,还不知道要在菩萨面前磕几百个响碰头。”架子的话刚说完,大合也领着村干部上门来了。大合见到小兰,就拉成一个驴脸,说:“你怎在这里?”
小兰说:“看看架子叔。”
  大合说:“你的职业是教书,不是搞慈善的,你如真的不好好呆在学校里,小心我撤了你的代课教师。”
小兰嘟噜着嘴,并不与大合争辩,就到学校去了。大合走进屋里,拣了一张椅子坐下,说:“架子叔,你是八叠  村的老干部了,这八叠村穷,就穷在没有一条出路。祖祖辈辈就陷在那八道山梁里。里面的树,里面的木,里面的药材都运不出来,我心里着急呀。现在镇里的温书记支持我们新的村委会修好一条致富路,还想得到你老的支持。”
  架子说:“这是好事,这是为八叠谋条出路,我支持。”
  大合说:“能得到你架子叔的支持,这条路一定修得好。刘胖子,给架子开六百块钱的捐资发票。”
  架子说:“大合,钱我交,等几天行不行?”
  大合说:“不行,没钱交,以劳代资也可以呀。”
  架子说:“以劳代资是啥意思?”
  大合说:“以劳代资就是以劳动来代替集资。比如你家六百块钱,按照二十块钱一个劳动日,折三十个义务工,义务工又折做一段路就行了。”
  架子说:“那就以劳代资吧。”
  大合说:“你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那个苦你能不能吃?”
  架子说:“多少苦都吃了,还愁那几米路。”
  于是,架子就得了一段路。这段路正在黑凹山的出口,是段山路,6米长,上面两尺深的浮土,下面是硬梆梆的麻骨,到了麻骨,架子就挖不动了。
  刘胖子过来了,刘胖子驼着一架汽油风钻机。要说刘胖子精就精在这里,当他听说要修南泰到八叠的公路后就到县水利局工程队时买了一台旧风钻机,天天在工地上打炮眼,一天要挣好几百块。刘胖子将风钻机放在地下,说:“架子叔,你家打不打炮眼呀?”
  架子说:“么样个打法?”
  刘胖子说:“论深浅,石板十块钱一米,麻骨五块钱一米。不贵的,你要打的话,我给你排个队。”
架子说:“算了,么正我闲着没事,去借根钢钎,自己慢慢地来。”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丑苗也回来了。到了夜晚,架子在夏驼子的帮助下,才借到一根钢钎。爹孙俩就到工地上打泡眼了。钢钎有一丈多长,太重,爹孙二人捉不住。架子说:“打土炮要一齐发力,不比打石炮,石炮要用锤子,土炮只要往下戳就行。”
  丑苗说:“这钢钎太重,提不起来。”
  架子和丑苗又重新试了几次,还是提不起来。架子感叹地说:“人老了,是真的不中用了。”
  正说着,小兰来了,小兰说:“架子叔,夜晚加班怎么不喊我一声?”
  架子说:“小兰,你不该来。大合要是看见,又要骂你了。”
  小兰说:“怕骂我才不来呢。”
钢钎在三个人手里就比校听话了。月亮刚上坳口的时候,就打起了两个炮眼,打到第三个炮眼的时候,小兰说:“架子叔,这样打得太闷    了。再这样下去,丑苗就要打瞌睡了,你会打硪,又会唱山歌。来一段,我和丑苗接声怎样。”
  架子说:“词倒是记得,就怕提不起气,唱不出声了。”
  丑苗说:“唱得出声的,你以往在山上放羊的时候  ,经常唱呢。”
  架子清了清嗓子,就起了头,小兰和丑苗就接了声。
……
三月里来 点点
是清明呀 嘿唷嘿
宗保招亲 麦鱼子梭,情郎奴的哥
穆桂英啦 合四合
四月里来 点点
四月八呀 嘿唷嘿
文王坐车 麦鱼子梭,情郎奴的哥
访子牙啦 合四合
五月里来 点点
五个月呀 嘿唷嘿
王简带兵 麦鱼子梭,情郎奴的哥
吞六国啦 合四合
六月里来 点点
……
  夜色很静,很美。猪婆滩里,浸着一轮白白的月亮,清清的光辉将那蛇样的山形弄出一副十足的媚态。远处的南泰镇。万盏灯火通明,红霞霞地半边天。工地上,也有不少加夜班的人家,这些人家大都是象架子一样借钢钎打土炮、打石炮的。尤其那打石炮的人家,铁锤钢钎,叮叮铛铛,铿锵作声。显得格外的悦耳,格外的有生机。架子还真的唱上瘾上了,从正月一口气唱到了十月,小兰和丑苗埋头拉钎,钢钎在他们手里就有些轻飘飘的了。还是丑苗最先感觉出来,他抬头一看,见多了一个人,再细一看,不觉叫出了声:“爸,你回来了。”
  架子和小兰同时抬起头,庶民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干得太认真了,唱得也太下情了,就连我自己几时上来的,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小兰故意傍了一下庶民,说:“你这人,哪天学得偷偷摸摸的了,要不是丑苗,还真的要吓我一跳。”
  丑苗说:“是嘛,我就觉得有些奇怪,那钢钎怎地越打越轻了。”
  小兰说:“你是不是知道家里有修路。”
  庶民说:“不知道。是回家后听说的。”
  小兰说:“那你是回来休假了。”
  庶民说:“我是回来办一件事情的。”
  小兰说:“一定是好事啦。”
  庶民说;“当然是好事。”庶民说到这里,就放下钢钎,拿着筒作的挖耳掏炮眼里的泥。每挖一下就在钢钎上打一下,直把炮眼里的泥挖尽了,庶民才说;“爸,告诉你个好消息。党校的翁校长是个好人,他说他见过你养的羊。当他听说为了我读书,你卖掉了羊群,十分惋惜。上个星期一的夜晚,他邀我去他的一个老同学家里玩。他那个老同学姓邱,是县扶贫开发办主任,邱主任说县开发办正要拨一批扶贫开发资金到南泰镇,于是我将你养山羊的项目报上去了,邱主任当场表态,答应带帽拨一万块钱,扶持你养羊。”
架子激动了,说:“你说的是真的?”
  庶民说;“是真的。我明天就到镇里去找温书记,那一万块钱给你拿回来。”
架子热泪盈眶了,自言自语地说:“好哇,好哇,我又有羊了,丑苗,我的孙儿,我又有羊了,你有钱读书了。我的孙儿哇”
  第二天,庶民就到镇里找温书记,温书记说:“钱已经拨下来了。昨天镇里召开春季农田基本建设的专题会议,这笔钱已经拨到八叠村了,你回去找大合。”
  大合这几天被那条路折磨得焦头烂额。村里的男人大都外出打工,在家的都是弱病残,村里的女人是修这条路的主力军。工程已进入到攻坚阶段,土炮、石炮都要放,买炸药、雷管,导火线要的是钱。大合原计划用以资代劳的钱来解决买炸药、雷管、导火的问题。但出资的人太少,大都愿意投劳力上工地,这就使大合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境地。镇里的温书记也多次来工地看过,说这条路是南泰镇村级公路的示范路,是八叠村的形象路,一定要修好。并且要抢要雨季到来之前修好,不然雨季一到,  泥沙流失,压田塌地成灾,到那时好事变成坏事了。大合昨天参加了镇里的农田基本建设的专题会议,就向书记、镇长递交了拨款修路的报告。没想到天上掉下个烧饼来,县扶贫办拨给八叠村办山羊基地一万块钱。大合明知这是带帽子拨给架子的,也知道这是庶民在县里托关系要的。但大合需要钱,八叠村修路需要钱,就让架子牺牲一回吧。大合到镇财政所领了一万块钱。又到派出所办理了购买易燃爆炸物的手续,然后进城买炸药、雷管、导火线去了。
庶民是在小学找到大合的。庶民找到大合时,大合正在向各村民小组发放炸药、雷管和导火线。
  庶民说:“大合,扶贫办拨下来的那笔钱你知道不?”
  大合说:“知道。”
  庶民说:“听说这笔钱你已经带回来了?”
  大合说:“带回来了。”
  庶民说:“那什么时候办理手续。”
  大合说:“手续嘛,过段时间再说。”
  庶民说;“为什么要过段时间。”
  大合说:“工地缺钱,村里暂且挪用买了炸药。”大合说这话的时候,显得轻轻飘飘的。
  庶民说:“那是翁校长到邱主任那里去找的,是带帽子拨下来的,你怎么能够这样。”
大合说:“不这样你说怎样?修路是不是八叠村的大事?你今后走不走这条路?你在城里有能耐,再弄一万过来哟,这一万我们村里负责还行不行。”
  庶民有些气愤了,说:“你别拿大屁股坐人。庶民,告诉你,我正要找你,你拿了我家小兰卖老货的五千块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就打一张条子给我,利息按千分之五十地计算。不然,我跟你没完。”
  小兰从房里出来,说;“哥,你不该这样,县里那钱是拨给架子叔养羊的,那老货是妈留给我压荷包的,与你不相干。”
  大合慢慢走到小兰面前,用手指敲了敲小兰的头,说;“你是这样跟你哥说话?要知道你是个老师,老师要为人师表。”说完,大合又走到庶民面前,说;“庶民,你要拿根尺量量自己,拿根秤称称自己,我的妹妹小兰才二十三岁,你已是三十四岁的人了,你的儿子跟小兰矮不了多少,你就死了这份心,我家小兰就是在家做老姑娘,也不会嫁给你庶民的。”
说完,大合气呼呼地走了。
                                         
(五)
  庶民通过门卫的关系,在学校的仓库时,弄到一部旧三轮车,庶民到修理部焊了个钢筋架,又到缝纫店做了个棚顶,棚顶用的是蓝布,周边垂下来的穗子是黄布,帘子用的是枣红色驼绒布。车身用油漆一刷,居然不算旧,远远看去,还有一种别致豪华的感觉。下了课,庶民就到街上踩三轮车了。
庶民需要钱,真的很需要钱。初到党校的时候  ,庶民的月生活费是二百元,后来降到一百八,一百五,再后来就降到一百,现在每个月只能用九十块钱了。打饭的时候,庶民总是捱到最后,打五角钱的饭,三至五角钱的菜。无论怎样说,庶民每天的生活费是不能超过三块钱的。这捐资班的学员,没上党校前,都是村里书记主任,在村里,都是说话算数的人。如今上了党校,就没那份尊贵了。当然,也有心眼多的学员,上党校后并不辞去职务,书记主任照样当,即使书记主任不当了,村支委也是要挂一个的。那些挂着职的学员,在家的村干部就不敢大意,隔三差五一要来党校看看,带点土特产什么的来慰劳慰劳。平时他们就轮流坐桩,轮流买单请酒吃饭,他们管这种吃饭叫打会,吃了喝了回去可以报。庶民陪着吃了两餐,就不敢去了,他支书没当了,支委也没搞了,一些学员笑他说,你这是瘌蛤蟆跳到药罐去了,找罪受,好好地书记恭手让人了,把自己弄得这般的苦,怪谁,怪你自己。上个月架子给庶民送生活费,当他从架子手里接过一百块钱的时候,第一次发现父亲的手是那样的瘦,那样的老,那样的粗糙。手上的皮肤是灰黄色的,上面有许多绿豆大小的褐色斑点,凸出的青筋,象一窝枯藤乱七八糟地盘在一张皱皮拉干的黄裱纸上。叉开的五指,象八叠坳口上逆着北风瑟瑟发抖的五节枯枝。庶民手里攥着父亲给他的一百块钱,直攥得手心冒汗。庶民远远的看见,父亲回家的时候走的是小路,是进山的小路,他舍不得花六块钱坐一趟回南泰镇的班车。就那一刻,庶民的心里是多么的羞愧难当。三十多岁的人了,还需要七十多岁的父亲挣钱供他和儿子丑苗读书。望着父亲渐渐去的背影,望着父亲象一片叶子一样在进山的路上飘飘荡荡,庶民就要跪下给父亲叩头了。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庶民踩着三轮车从党校出来,就有了一对男女上了车。男的说:“今天下午我包了,就在这环城路上转。”每逢星期天,都有这样一些生意,一些男女不愿进溜冰场,不愿进卡拉OK厅,不愿进色味淫淫的仙狐街,就租一个三轮车在这城内城外兜风。这种兜风很时尚,也很雅。有了这笔生意,庶民就不担心下午没钱赚,就有些闲心欣赏着这个日夜都在膨胀着的城市。他感觉到自己多么象老舍先生笔下骆驼祥子,他在用一身臭烘烘的汗水,换取那几个小钱。而这对男女却坐在最低级的车上,享受着人间最高级的快乐。车行到了东门的河堤,就能看见大堤旁边人造湖的景致。汽艇、龙舟、小型木游船在湖里来来往往。人造湖的左侧,是一个花市,第到星期天,这个市场的交易就十分热闹。专种花草的花家用平板车拖着大盆小盆盆景、花草来这里进行交易。庶民从花市的马路上穿过,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挑高个子,微瘦的身材,一对难得的长辫直垂到屁股,那个八面玲珑的鼻子,弧线是那样的柔和,清晰,说起话来,那两片薄薄的鼻翅微微地扇动,摄人心魄。庶民停下车,喊了声:“小兰,小兰。”车上那对男女见停了车,就有些不高兴,说:“瞎嚎,瞎嚎个啥?”庶民说了声对不起,就奔着小兰去了。那对男女掀开帘子,还在那里喊:“再不走,再不走就不给钱了。”庶民回过头,给那对男女做了一个致歉的动作,说:“你们走吧,下午的车费算我奉献了。”
  小兰将手里的一抱兰草花放回篮子,说:“庶民,你真的踩三轮车了。”
  庶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踩三轮车?”
  小兰说:“我听刘胖子说的。刘胖子说他上次进城来修风钻机,在班车上见你在商场门口与一个人讨价还价。”
  庶民说:“上个星期天么,这么回事,踩三轮车有什么不好吗?”
  小兰说:“说好,真不好,但想回来,凭自己的一双手挣点钱,也没什么不好。”
  庶民说:“河南光山有一个副乡长,利用双休日踩三轮车,挣钱为老婆治病,在报纸上还引起一场辩论呢。”
  小兰说:“辩论的结果怎样?”
  庶民说:“哪里有个结果呢,我倒是很佩服那位副乡长,面对现实,放得下架子。”说完,庶民拉着小兰就要走。小兰说:“你送客人去吧,等我把这花卖完了,你再来接我。”
  庶民说:“你卖花?”
  小兰说:“你能踩三轮车,我就不能卖花。昨天礼拜六,我到山上抽了两大篮子兰草花,城里还真好卖,五角钱一支,半个上午半个下午卖得差不多了。”
  庶民说:“小兰,你瘦了。正说着,坐庶民三轮车的那对男女也走了过来,见小兰篮子里那鲜鲜艳艳的兰草花,男人说:“哎呀,好香。这花卖吗?”
  小兰说:“卖。两大篮卖得就剩这一点了。”
那男人将兰草花一下子抱起来,交给那个女的,说:“这花,我都买了。”那女的喜得直蹦直跳,掐一朵插要头上,掐一朵挂在耳根上,又掐一朵塞在鼻孔里,口里连连嚷着:“好啊,好啊,真香啊!”

  天黑了,城市变得更加地好看,灯箱、霓红灯、各种透光招牌一起亮了起来。整个城市流金漫玉,光彩照人。小兰坐在三轮车上,庶民慢慢地踩,二人说着,观赏着夜景。小兰说:“这样转来转去的没得味,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庶民说:“火车站侧边有个娘娘洞,我们到那里去玩玩怎样?”
  小兰说:“娘娘洞是三台八景的一景,我早就想去玩玩了。”
  娘娘洞在火车站与老城区接壤的中间。娘娘洞的后面是五脑山,每逢节假日,来此游玩的客人就比较多,打太极拳的,习气功的。吊嗓子的,幽会的,一拔一拔的来,又一拔一拔地走。到了夜晚,这里又是另外一个天地,娘娘洞的下面就是仙狐街。关于仙狐街的叙述用一仙狐街的居民所作的一段三句半足以说明问题,那段三句半是:麻将打得吼,野鸡遍地走,家住仙狐街,好丑。五脑山上、娘娘洞的周围,当地农民搭有很多用树枝芭茅披成的人字棚子。白天,山上的游人在这棚子里歇脚,夜晚,这棚子就随着仙狐街疯狂而跳跃,随着仙狐街的风流而巅狂。仙狐街的野鸡款着嫖客成从成对地钻进了一个个的棚子。那些棚子的主人就着模仿着水鸦雀的叫声报警。警察对之些游客淫窝毫无办法。所以,多数的野鸡和嫖客认为山上安全,愿意上山来做爱,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
  庶民将三轮车停在娘娘洞宾馆的门口,领着小兰上娘娘洞了。洞不深也不大,顶上有一块石头覆盖。娘娘的塑像塑在正面的石壁上,是阳刻。实际上就是在石壁上凿的。有甘肃敦煌石窟的风格。庶民牵着小兰的手钻进洞里,洞是很暖和,娘娘宾馆门口的那盏探照灯似的路灯光线下射进洞里,能够清楚地看清娘娘的塑像。庶民说:“小兰,你看,这就是娘娘,叩个头。”
  小兰嘻嘻哈哈地伏在地上,说:“你不要笑我,我真的叩头了。”
  庶民说;“娘娘是很灵验的,叩头的时候,你心里想什么,咀里说什么,将来就能够应验什么。”
  小兰说:“你哄我的。”
  庶民说:“肯定是真的,你没听说我们八叠的夏驼子,原来做单身的时候,就来这里叩过头。回去没多久,河南光山就跑来个女的,做了夏驼子的媳妇。”
  小兰说:“要真的是你说的那样灵验,那我就真的叩头了。”
  庶民说:“你叩吧,你想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笑话你的。”
  小兰说:“你捂着耳朵。”
  庶民说;“我不听,我捂着耳朵。”
  小兰见庶民真的捂着耳朵,就说:“我……我……”小兰的脸红得像泼了血。结结巴巴地“我”了两声,就不说了。
  庶民说:“你怎么不说。”
  小兰说:“我心里已经说了。”
  庶民说:“你心里真的说了,我听听,看你说的什么。”庶民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小兰的胸脯,说: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在说……”
 “我在说什么,你说?”小兰说。
 “你在说,我要真的嫁给了象庶民这样一个男人。可真的吃亏一辈子了。”
 “你瞎说,你瞎说。”小兰用拳头直打着庶民的胸脯。庶民就势将小兰抓进自己的怀里,小兰也不反抗,真的倒在庶民的身上。庶民的双手就不老实地捏着那两个蛋蛋儿。
小兰象触了电,一个长长的惊悸,心砣砣就要跳出嘴来。
庶民说:“小兰,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我怎样感谢你哟!”
小兰抬起手,抚着庶民的脸,说:“要说感谢,我还真要感谢你呢。我哥挪用你在市里弄的一万块钱,弄得架子叔有羊不能养,有事不能做,弄得丑苗读书不安心,弄得你在城里踩三轮车,你不发脾气,不怨我哥,不骂我哥,我还真的要感谢你呢。”
  庶民说:“你哥也没错,村干部也不好当,修南泰到八叠的公路,又不是为私人,为的是八叠  的人,为八叠的人谋条出路,这是八叠人做梦都想着的好事,他哪里有什么错呢?”
小兰吊着庶民的脖子说:“难怪是你上了党校,还真的很大度。斑鸠就是斑鸠,鸽子就是鸽子。”
庶民说:“在没踩三轮车前,有段时间,我还真的打退堂鼓了。何苦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何苦要一个七十多岁的父亲为他的儿子操心呢。难道我的人生选择就非要成为一个国家干部不可。说真的,小兰,我还真担心我这个用三万块钱买来的党校学员、国家干部,会不会象当初买商品粮户口一样很快地过期了。”
  小兰说:“你莫生在福中不知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我哥进党校都想疯了,你知道上次在小学我哥为什么要象那样对待你,那纯粹是一种嫉妒,是一种超出常人的逆返心理表现。”
  弈民说:“你这样说我就平衡了些,只是我一人读书连累一圈人受苦,心里不好受。”
  小兰说:“日子是慢慢挤过去的,过一天就丢了一天,等挨过了三年,你上了岗,还怕过不成好日子。”说完,小兰从荷包里搜出二百块钱,放在庶民的手里,说:“这二百块钱,算是我给你的一点资助,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至于丑苗读书的费用,我包了。”
  庶民说:“这是你卖花的钱?”
  小兰点了点头。
  庶民的喉咙就有些哽咽了,眼眶里也爬出了热热的东西,心口儿象藏了一团火地滚烫起来。庶民说:“小兰你这样待我,我还能说什么呢。这党校,就是一餐三顿粥,我也要读下去。”
  小兰说:“这就对了,人图名,树图影,一个地道的家农民,能挣得吃口国家的饭,就是天大的福事了。”
  夜越来越深了,火车站那边我钟楼敲了十二响,但整个城市没有丝毫倦意,灯火似乎比刚黑的时候更加地迷人,更加地灿烂,色彩斑澜的路灯将整座城市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井字。一阵风吹进洞口,小兰打了一个寒颤,庶民就把小兰抱是更紧了,小兰也彻底地放松依偎在庶民的怀里。小兰说:“你看这山上,这么夜深了,还有人上上下下的。”
  庶民说:“这里离仙狐街近,夜晚上山来寻欢作乐的多。”
  小兰说:“仙狐街真是外界传说的那样龌龊不堪吗?”
  庶民说:“这个我不知道。你看洞外的那个女人,别看她穿得那么洒,手里握着手提,装模作样象个人,可以断定,她是一只鸡。”
  小兰说:“何以见得?”
  庶民说:“夜晚上这山上的女人在都是干那种事的。”
  小兰说:“你这种说法我不同意,我上来也是干那种事吗?”
  庶民说:“这就另当别论了。不过,上这山上干那种事的女人,在这小小县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小兰说:“庶民,你这么熟悉,莫不是干过那种事吧。”
  庶发说:“哪里有那种好心情,不过,今天夜晚我可要干了。”
  小兰说:“哎呀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把我当成鸡呀。”
  庶民说:“凤踞梧桐,鸡钻狗洞,那鸡不是钻进了棚子,我和你不是在这娘娘洞里吗?”
小兰嘻嘻一笑,又重新偎在庶民的怀里。一会儿,刚才还在洞外的女人与一个男人钏进了娘娘洞侧边的棚子里。小兰起了身,走到洞口,听那男人和那女人的对话。二人的话来得很直接,就象在集贸市场买东西一样地  直接了当,讨价还价。
  男人说:“来一盘多少钱?”
  女人说:“一百块。”
  男人说:“别瞎说哟,别的小姐只收伍拾块。”
  女人稍顿了一下,说:“伍拾块就伍拾块。不过,只能干三十分钟。”
小兰羞得不敢再往下听了。她回身往洞里跑,又撞进了庶民的怀里。小兰说:“哎呀呀,丑死我了,丑死我了。”一会儿,那棚子里传来了十分做作的呻吟声。“嗬呀……嗬呀……”地叫唤,不知什么时候,庶民将小兰抱进了洞里,放在地下。小兰也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小兰只觉得自己睡在一片云上,上面是梦境里才有的那种湛蓝色的天空,无数颗星星在金子般地发亮,还伴着十分悦耳的古典音乐,下面是小兰从未睡过的一张巨大的比海绵还要柔软的床,细看那床,完全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心缀串而成的。小兰还看到了刚才还在洞外的女人,赤条条地登上了一朵云彩,十分做作地扭动着腰肢。猛地,小兰有如一只钝斧劈砍,有如一根榨头撞击。那一刻,小兰就有一种猫钻鼠洞的感觉。小兰想喊又喊不出来,只是张了张嘴,尖尖地叫唤了一声:
“哎哟哟,我的娘呃。”

(六)
  架子养的那只黑公羊不见了,架子十分地着急。一连几天,架子就在那八道山梁上找,找来找去,就是没有找到黑公羊的半点踪影,垸里的人知道架子恋着那只黑公羊,也自发地到山上去帮着他找,还是没有找到。几天下来,架子的声音嘶哑了。那高高的个子象一截枯朽的树桩,剥一块就要掉一块,那紫铜色的脸象一块蒸熟了又没吃完的红苕,灰黑灰黑的。垸里人心痛架子,叫架子再莫找了,说不定那只黑公羊已被人捉去弄得吃了,现在已经变成粪便屙进茅而厕里去了。架子不信,架子不信那壮硕如牛的黑公羊,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人弄得吃了,就这样轻轻七巧巧地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
  这天夜里,下着雨,是那种斜风细雨,喷雾般的飘飘洒洒,门外的白果树叶子正密,雨洒落在树上,象千万条蚕儿在吃叶,叶上的雨积多了,又珍珠般抖落下来。就那点点滴滴的雨声,折磨得架子睡不着觉,搅得架子心烦意乱。他的眼前老是出现黑公羊跳跃的影子,老是出现黑公羊的母亲分娩时的凄楚眼神。那临终的眼神是惊悸?是愤怒?是拜托?架子直到现在也分辨不清楚。到了半夜,风停了,雨也停了,那颗白白的月亮在云缝里钻来钻去。突然,架子听到撞击门楣的声音,架子穿衣起床,从墙上取下猎枪,上了火药。这八叠,老早就有野猪、灰狼夜袭家人的事例。架子爬到窗上朝外看,这一看不打紧,看就看得架子险些晕倒了。那只黑公羊回来了。还“咩咩”地叫唤了两声。架子打开门,黑公羊一头撞了进来,直朝架子身上拱,紧接着,又进来一只白色的母羊。架子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来了。架子拍打着黑公羊的头,乐得呵呵直笑,说:“能干,真能干,比我架子强,你弄回一个婆了。”
  天大亮了,架子就到菜园里扯了一大蓝子青菜,倒有地上,然后装了一窝烟,坐在白果树底下,看着黑公羊和白母羊吃青菜。远处,有几个人急急忙忙地走来。走在前面的一个还驼着一个人。近一看,是中学的马老师。马老师说:“架子叔,丑苗病了,学校卫生室的条件太差,我们送他回来,你就带他到医院去看看吧。”
架子就要让座,马老师说:“不啦,我们还要赶回学校去上课。”
  马老师走后,架子就将丑苗送到镇卫生院设在八叠的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都是原先在乡下的赤脚医生。医院实行一体化管理后,赤脚医生就收编到卫生所了。卫生所的何医生给丑苗拿了脉,量了体温,说丑苗是感冒了。即开了两块速效感冒胶囊,叫架子拿回去按每天三次,每次两粒的剂量给丑苗喝。丑苗喝了何医生的药,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而且在腋下、背窝处,出现了筷子头大小的红色斑点,何医生看到这些斑点后,说:“丑苗,你的小便正常不?”
  架子见何医生有些慌张,他的心情更加地慌乱了。他对丑苗说:“小便就是尿,你屙尿没有?”
  丑苗说:“一天一夜没屙尿了。”
  何医生说:“丑苗不是感冒了,可能是出血热。你快把丑苗送到镇卫生院进行全面检查,越快越好。”
丑苗到了卫生院,先化验了尿样,又做了血检,然后透了视,最后做了肝功能,折腾了一上午,只要医院有的科室都跑遍了,主管业务的周院长才说:“从各科室检查出来的结果分析,你的孙子得的是出血热,很严重的,需要往院治疗,你快去门诊办理往院手续。”
听说是出血热,架子就呆了。这南泰镇每年都有几个人死于出血热的,这种现象也引起了上级医疗部门的重视。开了春,镇政府和卫生防疫站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春季灭鼠行动。被药死的老鼠用箩筐装,老鼠死了那么多,怎么还有出血热呢。去年秋天,架子亲眼看到镇水土保持站的占站长死于出血热,临死的时候,暴唳狂躁,舌头嚼得稀巴烂。
  架子到了门诊,具体办理手续的袁医生要架子交一千块钱的押金。架子说太急,没带。袁医生说不交钱就不能办理入院手续。架子说:“医院是做救死扶伤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袁医生说:“救死扶伤不错,我们医院的药是用钱买来的,不是慈善机构捐来的。”
  架子说:“人命关天,你就先办了入院手续,再回去弄钱也不迟。”
  袁医生说:“这是制度,没办法的事情。上个月也是你们八叠村的一个病人,没交押金入院,第二天偷偷地跑了,院里扣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希望架子叔你能够理解。”
  架子说:“我孙子得的是出血热,严重得很。他爸又在党校读书,一时回不来,袁医生,我求你了。”
袁医生说:“架子叔,你真的为难我了,我又没钱,我要是有钱,就私下给你垫上了。”正说着,周 院长 来了。架子说:“周院长,你看在我儿子庶民的份上,给我担个保,钱我回去弄,入院手续叫袁医生先办了。”
周院长说:“架子叔是老革命,他孙子的病又急,我们就破个例,先入院,后补手续。”说完,又将架子叫到大门的出口处,说:“架子叔,听说你的羊养得好,方便的话,带一只来,我给钱。”
  架子本想说,周院长,我的羊全卖了,但一想到丑苗,就说:“行,行。我一定带一只来.。”
回到八叠  ,架子在夏驼子那里好说歹说地又借了一千块钱的贷款。然后来到羊圈,见那黑公羊和白母羊睡在一块,架子的心就酸了,就有一种罪恶的感觉。  架子真的舍不得将羊送给周院长,但想到丑苗,想到这个唯一的孙子,他狠了狠心,将白母羊牵下山了。
  架子补办了入院手续,将羊交给了周院长,再来到病房,见小兰坐在丑苗的床头。小兰说:“架子叔,丑苗这架病得不轻了,我刚去问了几个医生,他们对治疗丑苗的病没有绝对的把握,我想是不是转院。”
  架子说:“转院?转到市医院。”
  小兰说:“是的,转到市医院。”
  架子说:“这天都要黑了,再说……”
  小兰打断了架子的话,说:“别再说了,救人要紧,你到街上去叫个巴士,我回去找刘胖子,用我的名字贷一千块钱。”说完,小兰就回八叠去了。到了夜里八点,小兰的钱找来了,架子叫的巴士也到了,他们找周院长办理转院手续,周院长正和几个人围在炉子旁吃羊肉,酒喝得正酣。周院长听说要转院,就对坐在身旁的袁医生说:“你去给架子叔办理转院手续,注意优惠点。这羊肉还是很好吃的。”
  到了市医院,负责传染病房的主治医师邹大夫说:“通过CT检查,再迟到三个钟头,你的孙子就没救了。”这个邹大夫是同济医科大学毕业的,四十多岁,据他自己介绍,他是市内治出血热最有权威的专家。一般的病人经他检查,他说能治好就能治好,他说不行就不行。不过,与丑苗住一个病房的另外一个病人是个婆婆,也是农村来的,儿子在县城工作,患的也是出血热,现已脱离了危险期。那婆婆姓黄,医生、护士都叫她黄婆婆。黄婆婆说:“邹大夫说你的孙子能治好,一定治得好的,我当时进病房的时候  ,邹大夫说我治得好,我这不就治好了,邹大夫说对面病房里的那个病人治不好,那病人真的治不好了。”
  到了夜时,  子就要去找庶民。小兰说:“白天我抽空去了趟党校,翁校长说党校正在搞年度论文评考,庶民写的论文是对农民负担的论述,到下面搞调查去了,到底去了哪里,学校都弄不清楚。只知道庶民走的时候说,三五天后回来。”
  架子听说后,就有些着急,说:“丑苗病成这个样子,带的钱又交了押金,也不知还要用多少钱。”
  小兰说:“钱是人身上的垢脂,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眼下治病要紧。没钱我们大家来想办法  。”
  二天来,丑苗的神志还是清楚的。他的感觉老是要尿尿,但是真的拿来尿壶,他又尿不出来。邹大夫说:“尿不出来也要尿,出血热的危险期就是少尿期这一关,过了这一关,进入多尿期,病情就要缓解了。”丑苗听说只要能屙出尿,病就要好了,热发地激起了屙尿的欲望。不到十分钟,丑苗就要起来尿尿一次,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丑苗见尿不出来,就闹着要喝水。喝了水,还是尿不出尿。天又黑了,丑苗又闹着要尿尿,架子和小兰扶着丑苗,丑苗站在墙边老是不过来。良久,说:“爹,拿水给我喝。”架子就递上了一杯水,丑苗将水从肚子上倒下去,又顺着鸡鸡流下来,直流进尿壶里,叮叮咚咚地响。丑苗说:“好了,我尿尿了,我尿尿了。”说完,丑苗晕了过去。
  架子哭了。架子被丑苗求生的欲望激动得哭了。架子又找到邹大夫那时,说:“邹大夫,你无论如何要救救我的孙子,我孙子不能死呀。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我这七十多岁的人怎就不得了出血热,偏让我那孙子丑苗得这怪病哟。”
  邹大夫又来到了病房,说:“看来我只有冒险了,按常人加大三倍的药量用药了。”第二天早晨,丑苗真的尿出尿了。架子拿着量杯,激动得直发抖,说:“我的丑苗有救了,有救了,他真的屙出了这么多尿啊。”
  中午上班的时候,邹大夫通知架子,说交的压金不够了,在今天上午之内须再交一千块钱的压金,否则停止用药。到了下午,丑苗真的停止用药了。隔壁床上的黄婆婆同情着架子,说:“我这里有五百块钱,你先交上,等用药后你再回去筹。”
  架子回八叠去了。架子回去筹钱去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架子才回到医院,交了一千块钱的压金。架子交了压金,就闷闷地回到病房,不吃不喝也不睡,呆呆地坐。两行老泪纵横地流。小兰说:“架子叔,丑苗的病比来的时候好多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咋这般闷呢。”
小兰一问,架子就哭出了声,  说:“回去哪里找得到钱,我把那黑公羊卖了。”架子一哭,象头老牛吼,小兰的心比针锥还难受。
  小兰说:“你卖给谁了?”
  架子说:“上次买我羊的那个羊贩子杨老板。”
  小兰说:“你怎地知道他的地址?”
  架子说:“上次走的时候,那贩子留给我的。”
  小兰说:“架子叔,不是我说你,你怎这般糊涂呢,钱可以生,你怎能卖掉黑公羊呢?你把 地址 说与我,我去帮你弄回来。钱,我帮你筹。”
  架子说:“算了,这是命,这是命啦。那黑公羊总算没白养,它救了丑苗一命,值得.。”
  小兰说:“不,那黑山羊是你的命,你不能没有黑山羊。”
  架子说:“我的命不重要,丑苗的命要紧。”
  小兰说:“那贩子住哪里?你快告诉我,我这就去。”
  架子说:“那贩子现在是仙狐街娱乐城的经理。我走的时候,有一胳腮胡子的客人点这要吃黑山羊的肉,说不定那黑山羊早是阴间一鬼了。”
  小兰说:“架子叔,你看好丑苗,我去看看就来,说不准还有救。”小兰出了门,又回过头说:“那老板姓?”
  架子说:“姓杨。”
  小兰就径直来到仙狐街娱乐城,问:“谁是娱乐城的杨经理?”
  一领班小姐说:“杨经理在四楼。”四楼是娱乐城的歌舞厅。小兰乘电梯上了四楼,正遇上自娱自乐的卡拉OK。一 胳腮胡子的男人正在为杨经理点歌。胳腮胡子拿着话筒,随着音乐的节奏在做太空舞的动作,很是那么回事。小兰想:这一定是架子叔说的那位外地客人了。胳腮胡子边做着动作边用双手捧着话筒说:“各位先生、各位小姐……”话音里夹杂着一点生的闽南语,软塌塌的。胳腮胡子继续说:“今天,大家的心情这么好,男士这么潇洒,女士这么漂亮,全是因为娱乐城的杨经理得到了一只神羊,为了助兴,我冒昧地代表各位先生、各位小姐,并谨以我个人的名义向杨老板献上一曲‘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希望大家喜欢。”
一中年男人站了起来,带头鼓掌,还脱口而出的喊了声:“好!”小兰想,那一定是杨经理了。
我很丑
可是我很温柔
白天暗淡,夜晚不朽
那就是我
我很丑
可是我很温柔
……
  半个钟头卡拉OK完了,紧接着就是绵缠依依的情人舞。一长发青年抱着一管萨克斯,在乐台上弓背哈腰地吹起了著名的萨克斯独奏曲《回家》。杨经理和胳腮胡子头碰着头说了几句什么,就直径朝小兰走来。杨经理说:“小姐,这位先生有意请你跳舞,能否偿这个面子?”
小兰是进过舞厅的,上次教育组搞“五四”晚会,小兰和年轻的组长就跳过一曲,她除了探戈、恰恰不太会外,伦巴、华尔兹、三步四步是能够应付的。小兰对邀请她跳舞的胳腮胡子说:“先生,对不起,我不会。”
胳腮胡子笑起来说:“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小兰想:反正要找这两个人,跳一曲就跳一曲吧。整个舞厅的光线骤然地暗了下来。除了巴台上,乐台上有些微弱的灯光外,几乎不知道舞厅到底有多少失在跳舞。胳腮胡子开始不老实起来,在小兰的腰上、屁股上摸摸捏捏的,身子和身子贴得好紧。小兰几次想挣开,无奈对方搂得太紧,小兰几次想警告,但舞池里太安静了,在我乐曲间隙里,几乎能听到人与人之间的呼吸。一曲情人舞终于完了,胳腮胡子笑起来,说:“跳情人舞是要给小惠的,你能伴我跳完一曲,就是本人的荣幸了。”
  小兰在杨经理和胳腮胡子的邀请下,进了包房。
  小兰说:“杨经理,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杨经理说:“这么漂亮的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小兰说:“你今天是不是买了一只黑山羊?”
  杨经理说:“是的。有这么回事。”
  小兰说:“那羊不卖了。”
  杨经理说:“那羊是架子长着我卖的,他说他的孙子患了出血热,在医院住院,需要钱,我给了他一千块。有这位胡子作证。你想想,一只羊能值一千块的。”
  胳腮胡子说:“对,那不是一只一般的羊,是一只神羊。你看它的个头,大得象一头小牛。话又说回来,这黑山羊也算是找准主儿了。杨经理喜欢猎奇,家里有千年的鳌,万年的龟,有猫那么大小的老鼠,有袖笼里装得下的狗。今天,我花二千块钱一顿吃那黑山羊的肉,他都汪肯。”
小兰说:“杨经理,那羊是架子叔地命,他是万不得已才卖掉那羊的。你不知道哇,架子叔卖掉羊后,哭得象老牛吼,好惨人的。”
  杨经理说:“你他是什么人。”
  小兰说:“我是他未过门的儿媳。”
  杨经理说:“难怪嘛,这样真心地护着他。不过,生意场上的事情,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做成了的生意怎能反悔呢。”
  小兰说:“农村人可怜,缺少见识,你就当是我向你讨的嘛,你说呢胡子。”小兰朝胡子的肩上推了一下。
  胡子早就看上小兰了,小兰每说一句话,那只八方玲珑的鼻子就颤一颤,那薄薄的鼻翅就扇一扇,那一颤一扇就把胡子的那颗骚心撩动了。胡子说:“对,对,杨经理,这么漂亮的小姐向你求情,还不动心,我看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她一马,怎么样?”
  杨经理说:“你这样为这位小姐说话,是不是看上这位小姐了。”
  胡子说:“有点动心。”
  杨经理说:“放他一马容易,得有个条件。”
  胡子说:“请讲。”
  杨经理说:“如果你按照我今天上午提供给你的价格将你手头的药材卖给我,我就放她一马。”胳腮胡子正在与杨经理做一笔药材生意,二人为价格问题已争执了三天而没得个结果。
胡子倒是很爽快,说:“行。”
  杨经理说:“既然这样,我就忍痛割爱了,成全于你。”说完,杨经理出了包房,随手将门带上,咔嚓一声,锁上了。
  胡子说:“小姐,今天为了你,我损失了两万。”
  小兰说:“你是个好人。”
  胡子说:“不对,我不是好人。我不会白丢掉两万块钱的。”
  小兰说:“你要怎样?”
  胡子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我要你嘛!”
  小兰说:“那不行,那不行,我可以陪陪你,先生,但不能……”
  胡子说:“不行,怎么不行。你不是要黑山羊吗,马上你就可以把黑山羊牵回去呀。”
  小兰说:“真的那样,我就不要黑山羊了。我真的不能……”
胡子说:“我问你,不牵黑山羊你来干什么。你来的目的不就是想牵回黑山羊吗?”说完,络腮胡子把小兰扑倒在地毯上。小兰一个翻身站了起来,说:“你别拢来,你别拢来。你真的胡来,我就喊人了。”
胡子的眼睛都红了,说:“小姐,别那么贞洁了,门外的女人多得很,多得很哪,都等着我搞呢,我不搞,她们还有意见呢。这样吧,今天下午你家架子叔来的时候我也在场,他说他的孙子得出血热住院了。出血热可是小看不得的病哟。这两千块钱,算是我送给架子叔为他孙子治病的。完事后,你把黑山羊牵回去,这样不吃亏吧。”
  小兰的眼泪就涌出来了。小兰的眼前就有了架子叔抱着头哭,就有了丑苗在床前尿尿,就有了庶民在街上踩三轮车,就有了邹大夫向架子叔要住院押金的样子。小兰的身子都瘫软下去了。络腮胡子见势就上,小兰心里喊了声庶民,口里不知怎地就唤成了:“娘啊,我做了婊子了。”
  小兰将那只黑山羊牵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小兰走进病房,见庶民正在给丑苗喂水。小兰二话没说,伏在庶民肩上哭。庶民说:“你总算回来了,我昨夜到仙狐娱乐城去找过  ,杨经理说根本就没见你去过。小兰,昨夜你到底去了哪里?”
  小兰哭得更伤心了。
  庶民说:“小兰,你倒是说呀。再这样,我都急死了。”
  小兰真的太伤心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声一声地抽搐。
  庶民将小兰抱住,说:“小兰,你说,是不是昨夜有人欺侮你了?”
小兰真想说,真想把昨夜的事都说了,但小兰没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庶头说:“小兰,我不是回来了吗,丑苗的病不是比以前几天好了些吗。有我在,再不要你和爸操心了。小兰,你别哭,真的别哭。你再哭,我也想哭了。”
  小兰不哭了,紧紧地抱住庶民,说:“庶民,你再别走,真的再别走。我……我再也离不开你了。”
庶民说:“不走,我那里都不走。你说说,你是怎样牵回黑山羊的?”
  小兰掏出手帕,擦了泪水,说:“昨晚,我到一个高中同学的家里去了,是那位同学的父亲给我赎出来的。这里还有两千块钱,也是那位同学借给我的。她说等我们有了钱再还。”
  庶民说:“小兰,真的为难你了。”
  小兰再次倒在庶民的身上,眼泪又汨汨地流出来。庶民感觉到了,说:“小兰,你又哭了。”天
  小兰真的又哭了,哭得比刚才还伤心。

  小兰回到八叠后,学校辞去了她的代课老师。校长说:“小兰,这事与学校无关,我只是奉命行事,有话有找你家的大合。”
  小兰回到家里找到了大合,说:“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学校为什么辞去了我的代课老师?”
大合说:“你擅自离校,多日不归,与庶民鬼混在一起,在这八叠,该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村委会、教育组怎么能够容忍你这种行为。”
  小兰说:“怕不是村委会、教育组不能容忍我这种行为,怕是你不能容忍我这种行为吧!”
  大合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这样做,我的脸往那里搁。”
  小兰说:“我与庶民往来,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庶民那里是一片苦海,我也要跳。  我现在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希望家里尊重我的选择。”
  大合说:“小兰,你太任性了。你读三年高中,家里为你花了多少钱你知不知道?你一时找不到工作,娘要我把你弄到小学代课,为了你的心里平衡,我答应了。庶民上党校,你偷着把家里的老货拿去卖了,你知道娘有多伤心。现在,你居然放弃学校,跑到城里住着不回来。你和庶民的事情,你怎么不问问娘,看娘愿不愿意;你怎不问问我,看我愿不愿意。他庶民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见梯就上,见人就踩的势利小人。”
小兰说:“你不要侮辱人了,你才是个势利小人。你处处为难庶民。你逼着七十多岁的架子叔上工程修路;你  挪用了上面拨给架子叔搞养羊基地周转金。你完全是见庶民上党校,  得比你强,你嫉妒他才这么做的。”
  小兰的话,戳着了大合的痛处,大合的脾气就更大了。大合说:“小兰,你闭住嘴,你没有资格这样指责你的哥。好了,就按你说的,我是小人,我是天下最小最小的人。从现在起,你就与这个势利小人断绝一切关系。你就再也不要进我这个势利小人的家,上我这个势利小人的门,行吧?”
  小兰哭着跑出去了,小兰真的跑到猪婆滩庶民的家里去了。
  架子见小兰哭成个泪人儿似的来到家里,就到镇里打了个电话到党校,叫庶民赶紧回来。庶民连夜就赶回来了。架子说:“小兰,我家里就这么个条件,你又是做填房,你不介意的话,明天我就叫来几门主要的亲戚,把你和庶民的婚事办了。”
  庶民说:“不行。不能这样草草地行事。等我毕了业,参加了工作,我堂堂正正地,热热闹闹地把小兰娶过来。”
  架子说:“庶民,我何偿不想把你们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现在是那个条件吗。做夫妻的,不在于热闹。老实说,螺蛳蚌壳,要邀个好伙计,只要伙计好,就不再乎那个热闹的。小兰为了你,为了丑苗,有家不能归,再不能让小兰回黑凹受委屈了。你说呢?小兰。”
  小兰说:“架子叔七十多岁了,也紧急地需要个帮手,丑苗读书也要个人照顾,我想通了,我不在乎什么形式,只要你庶民今后真心真意地待我就行。”
  庶民说:“小兰,既然你这样,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吸是觉得,这样草草地结婚,太委屈你了。”
  第二天,庶民和小兰到镇民政办公室办理了结婚手续,中午接了几门主要亲戚,办了两桌客。夜里,党校的翁校长,镇里的温书记都祝贺来了。还举行了一个仪式,仪式简单而又隆重。临走时,温书记拍着庶民的肩膀说:“我这个表妹,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了。今后要是有个二长两短,我这个做表哥的拿你是问。”
庶民和小兰送走了客人,门外又,响起了摩托车的引擎声。小兰打开门,进来的是米珍。
  庶民说:“你……你怎么回来了?”
  米珍说:“丑苗病了,我回来看看。”
  庶民说:“多少  年了,你还记得有个丑苗。”
  小掇过一张椅子,说:“米珍姐,你总算回来了。垸  里的人还经常叨念着你能干呢。听说你在武汉生意做得蛮好。老张呢,老张怎地没跟你一路回来?”
米珍叹了口气,说:“唉!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的。老张死了,去年下半年我就到了县城。在仙狐街开了家娱乐城。”
  小兰说:“娱乐城?你在仙狐街开了家娱乐城?”
  米珍说:“是的,是在仙狐街开了家娱乐城。”
  小兰的脸就冷了,说:“哪家娱乐城是你开的?”
  米珍说:“仙狐,仙狐娱乐城是我开的。”
  “什么?你说的什么?仙狐娱乐城是你开的。”小兰惊恐地望着米珍,说:“仙狐娱乐城的老板不是那个羊贩子老杨吗?”
  “老杨是我骋请的业务经理。自那次后,我就把老杨辞了。”
  小兰的牙齿咬着下咀唇,直咬出一排鲜红的血印。
  半响,米珍和小兰都没有说话。突然,米珍跪在小兰的面前,说:“小兰,我对不住你,当时我坐飞机到广州去了,我是回来后听老杨说的。老杨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为了丑苗,为了救我的儿子,你……”
  “米珍,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小兰那不争气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庶民望着跪下的米珍,又望了望泪水婆娑的小兰,说:“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兰说:“庶民,这件事我本想瞒你一辈子,但到了今天,我就不得不说了。”小兰站起来,扯着自己的头发,喊道:“我不想说,我真的不想说呀!”
  庶民双手扶着小兰,说:“你说。小兰,你一定要对我说,不管是怎样一件难说的事情你都要对我说。”
  小兰说:“庶民,我说出来,你不会怨我吧?”
  小兰说:“那天,邹大夫要停丑苗用药的那天,也就是爸卖了黑山羊了那天,就是丑苗屙出了第一包尿的那天。我……我……哇……”小兰边哭边叙述了那天夜晚在仙狐娱乐城所发生的事情。
  庶民听完了小兰的叙述,扑地一声跪在小兰的面前,说:“小兰,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不早点跟我说呢,你为什么要憋在肚子里。你是丑苗的恩人,是我家的恩人,你应受我一拜呀。”说完,庶民真的给小兰叩头了。小兰忙地拖住庶民,庶民从地上跳起来,双拳在胸前直擂,喊道:“我怎么这般无能,我怎么这般无能呀。小兰,我的好妻子。”庶民喊到这里,又牵过丑苗,跪在地上说:“丑苗,是小兰救了你的命,喊,喊声娘。”
  “娘……”丑苗哭了,丑苗抱着小兰哭了,丑苗双手吊在小兰的脖子上,说:“娘,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娘。”
  米珍也哭了,米珍将带来了一个黑包放在桌子上,说:“小兰,这包里有五万块钱,就算是我对你的一点补偿。”
  小兰将包还给米珍说:“有些东西可发补偿,有些东西是永远也补偿不了的。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需要你的补偿,我会用我的双手来支撑好这外家的。”
  庶民说:“米珍,小兰说得对,有些东西是金钱不能够计算的。多少年来,我也熬过来了,丑苗现在也入中学了。今天是我和小兰结婚的日子,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住一宿,明天再走。”
  米珍说:“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搅了。”说完,米珍出了门。
  外面的夜很黑很静。米珍启动了摩托,摩托的灯光射出去,就有了一堵厚厚的白墙,能清楚地看清门前那棵白果树。树上的叶子“唰唰”作响,时而蝴蝶似的飘下几皮。

(八)
  架子这是第二次进省城了。架子第一次进省城为南泰镇弄回了一车粮食;第二次进省城为儿子庶民 进党校弄了一个指标。如果说前两次进省城是架子愿心愿意的话,这次进省城则有些免强,完全是镇里的书记温均儒逼着他去的。前天,镇里将在外地工作人员的亲属和对外有利害关系的人员请到镇里开了个会。温均儒说是个诸葛会,请大家出谋献策,动员在外地的亲属和有特殊关系的人员为南泰镇的建设出资出力。温均儒说:“南泰镇是一个老区,大革命时期,小小一个南泰镇为国捐躯的就有上千人。南泰镇为共和国的诞生作出了那么大的贡献。而现在的南泰镇还这么落后,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在外地人员多,级别高和条件,动员他们在家乡做一件两件实事。比喻说,办一个养殖基地,或是一个种植基地;办一个合资厂,或是搞一个土特产深加工项目。总之,只要是对南泰镇的发展有利的,我们都要接纳,我们都要搞。现在,我以南泰镇书记的名义向各位承诺,在坐的各位只要要回一个  项目,镇里拿钱奖给你们二千。会后,温均儒单独找架子座谈,说架子对南泰镇、八叠村作了很大的贡献。但为了八叠村和南泰镇的发展,还要架了叔亲自出马,走趟省城  ,找找老省长霍正学。如果这次去省城讨回一两个项目,就算对南泰镇的经济建设作出了重大的贡献。温书记说,这次到省城费用就不要你架子叔操心了,我决定亲自陪你去,用小车送你到省城,拜见霍省长,看你说行不行。架子说:“既然你温书记说这次进省城是为了南泰镇的经济建设,我就不推辞了。”
  坐在车上,说着闲话,就说到架子叔当年救霍省长的事情,温均儒说:“架子叔,当年你在猪婆滩救了霍省长,现在越传越玄了,传得都有些迷信色彩了,你能不能够把当年救霍省长的事说给我们听听,让我们这些晚辈也长长见识。”
  架子说:“那是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做甚。”
  温均儒说:“怎不能提,这是我们南泰镇最值得提的一件事情,我们不光现在要提,将来还要提,子子孙孙都要提,那不是你和霍省长私人的事,是党和人民鱼水交溶,生死相依的光辉典范呀。”
  温均儒这么一说,架子就激动了,说:“要说当时,还真玄真险呢。”
温均儒说:“小夏,把车开慢点,我们一起受一次教育。”
  架子说:“那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八日发生的事情了。那天,落好大的雨,雨点有豆子那么粗,打在脸上生痛,天是昏的,是昏的呀,雨啊,就扯天扯地地落,老人说,那是缺了天河。就在那天早晨,国民党程汝怀部将正在八叠执行任务的新四军五大队大队长霍正学围困在猪婆滩。我当时正在家时草鞋,霍队长雨淋淋地一头撞了进来,说:‘架子,快弄个地方我躲躲,程汝怀的人追来了。’当时我与霍队长认识,年龄又相仿,我的几个叔伯弟弟就在霍队长手下当兵。我正要把霍队长送到柴房去躲,我的父亲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从田畈看水回来。父亲的脚刚进门,程汝怀的十几个兵也闯进来了,我向父亲使了个眼色。我父亲放下锄头,将斗笠戴在霍队长的头上,将蓑衣披在霍队长的身上,将锄头扔给了我,然后在我和霍队长的脸上‘啪啪’地扇了两个耳刮子,骂道:‘两个杂种,我是你的亲娘,满田满畈都是水,田岸垮了,地岸塌了,你们还在家里离享清福,象你们这副游子像,看明年吃你娘的鳖,看老子不打死你这两个杂种。’程汝怀部队那十几个兵被我父亲一顿臭骂骂懵了头,一个个青眼对白眼,半天转不过弯儿。我父亲又接着骂:两个杂种,还不出去看水。霍队长和我乘这个机会,跑了出去。就这样,我和我父亲救了后来当了省长的霍正学的命。”
  温均儒说:“精彩,太精彩了,这完全可以编一部电视剧”
  小夏说:“我看了这么多书,还没有看过象架子叔救霍省长这么好的章节,这么好的典型,我看架子叔救省长的故事,应该上省志,上国志。”
  架子说:“事到头,不自由。在那个时候  ,谁都愿意这么做的。”
  三人说着,车已经进入省城了。
  霍省长住在武昌东湖的咯咖山脚下,架子向门通了名姓,霍省长就亲自迎出来了。二位老友相见,手握了又握,咀唇只是颤抖,待那四行老泪从面颊上滚下来,二人才相互喊了声名字,然后又紧紧地拥在一起。在场的温均儒和小夏都感动了。进了屋,吃了饭,温均儒将南泰镇去年被省民政厅评为楚天明星乡镇.。霍省长听了汇报,连连说道:“不简单,不简单。你小温这么一说,我都愿意去南泰镇看一看了。”
  温均儒说:“如果老省长愿意旧地重游,亲自去看一看老辈作双手打出来的江山,那将是南泰人民的荣幸。”
  霍省长说:“年龄大了,八十多岁了,今非昔比呀。再转回二十年,你们不说,我也要去看一看的。”
  温均儒说:“老省长真的要去,我还担心呢,担心你老受不了南泰镇那条泥巴路的巅簸。”
  霍省长说:“路不好走么?”
  温均儒说:“南泰什么东西都好,就是交通不便。四南环山,没有一条好路,为了给南泰儿女找条出路,我们年年修,年年挖。十几年来,总算挖出了一条山区二级公路,但路面不平,河流无桥,真正的晴通雨阻。几年来,我们多次申请为南泰镇铺一条到县市的沥油路,但次次无望。如果老首长能为我们南泰镇说一句话,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霍省长说:“现在我也是退休的人了,一般的话我也不说。但这个话我一定说,你们回去后会有一个结果的。”说到这里,霍省长欠了欠身子,说:“架子,你怎地不说话。我今天好高兴呢。
  架子说:“我怎地不想说话。一进屋你和咱镇的温书记聊个没完没了,没我的份呢。”
  霍省长说:“架子,你比我小八岁,是吧?看上去你比我身体好得多。”
  架子说:“病倒是没有,就是没事做,心里堵得慌。”
  霍省长说:“没事做?你在家做些什么事呀?”
  架子说:“我能做什么呢。说出来你也帮不上我的忙。”
  霍省长说:“说嘛。帮不上忙也可以聊聊嘛!”
  架子说:“羊原来倒是有一群。庶民上党校后,羊就卖了,现在想买,又拿不出钱。”
  霍省长说:“你刚才还说我帮不上忙,看来这个忙我能帮上了。”霍省长说到这里,又叫过夫人说:“你打个电话到农学院。前天雷院长来我这里,说他们新建了一个澳大利亚肉羊基地,叫他们送几只过来,支援支援老区建设。”
  架子说:“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庶民上党校,你已经帮了忙,我还欠下了你的情,这羊我就不要了。”
  霍省长说:“看你架子,都说外话了,要说欠情,应该是我,我欠老区人民的情太多太多了。”
  架子说:“既然这样说,那我就要了。不过,你跟农学院雷院长说一声,我全要母羊。”
  第二天吃了午饭,农学院运来了二十头母羊。雷院长说,这是从澳大利亚引进的肉羊,是农学院的科研项目,我们还要跟踪研究。这羊你先运回去,算是农学院在大别山区挂的一个点。架子说:“这羊看上去就是好品种,个头大,毛色纯正,就怕肉质肥了点。”
  雷院长说:“你是行家,这羊送给你,我放心了。”
  汽车发动了,架子、温均儒与霍省长、雷院长一一道别。霍省长握着架子和温均儒的手说:“南泰镇到县城的沥油路,昨晚我与你们地区的领导联系过,他们答应明年国庆节通车。”
回去的路上,温书记是通体的畅快,这次进省城,一下了就跑了两个项目。尤其是南泰到县城的沥油路通车,将会结束南泰镇晴通雨阻的历史。  这对于南泰镇的发展来说,该是做了一件多么有历史意义的事情。想到这里,温均儒就伏在架子的肩上说:“架子叔,这回进省城,你为南泰镇又立了大功。回去那二千块钱的奖金算是脚都蹋不动了。”
  架子说:“你真要奖我二千块钱。”
  温均儒说:“我说话向来算数。”
  架子沉吟了半响,说:“转去十年,这二千块钱的奖金我就不要,现在我要了,我要把这二千块钱留给丑苗,让他念书。不过,我还要向你提个要求。”
  温均儒说:“你是有功之臣,不要说一个要求,就是十个要求也可以提。”
  架子说:“我问你,南泰镇到县城的沥油路要花多少钱?”
  温均儒说:“大概在一千万吧。”
  架子说:“照你这么说,我为镇里要回一千万了。”
  温均儒就有了些警觉,说:“架子叔,有什么要求,直管说。”
  架子说:“我只提一个要求,你就考虑一下南泰到八叠那条半截子公路吧。”
温均儒听后一笑,说:“老革命也学会讨价还价了。行。南泰到八叠的公路,镇里包了。”

(九)
  开了春,母羊纷纷发情,架子对黑公羊就照顾得十分周全。他将花生饼研碎夹在青草里,一把一把一递给黑山羊吃;将黄豆磨成浆水,一勺一勺地喂给黑山羊喝。架子说:一只公鹿可以配三十头母鹿,一只公羊只能配七只母羊。母羊多了,公羊就伤精气,不照顾好是不行的。
温均儒对这群羊也十分地关心,他亲自过问组建了一个由畜牧兽医站、镇开发办、八叠村三家联合的肉羊基地专班。温均儒对大合说:“你在为架子叔养羊提供一个宽松的环境。你不要单纯地认为这只是一个养羊的问题。要知道,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你只要坚持把这群羊养下去,养好了。  换句话说,你利用这群羊,将八叠办成全镇,全市乃至全省的肉羊某地,你八叠村的人还怕日后没得好日子过。你大合还愁没得出息。你过细想想,这里面的文章大得很哪。”
  大合说:“支持架子叔养羊倒是没得问题,就是庶民和小兰那个婚姻,我难以忍受。”
  温均儒说:“什么难以忍受,这叫蛇服花子捉,马服相公骑。他们是自由恋爱,法律允许。小兰是你的妹妹,她不敢说不走娘家,你也不敢说不做舅爷。生米煮成了熟饭,由不得人的。”
这天早晨,温均儒约了兽医站的邹兽医,又到八叠村约了大合,一同到山上看架子的羊群。架子正在羊圈里,看公羊和母羊交  。架子总是担心黑公羊体不支,软塌塌地从母羊身上掉下来。架子迫切地需要母羊怀孕,生崽。关键的时候,架子就顾不得羞耻,将自己的手作为依托和向导,为公羊导航,直到公羊和母羊连为一体,快活得咩咩直叫,他才坐到一边吸烟。装烟的时候也不洗手。烟味、骚味、膻味把周围的空气弄得粘粘糊糊的了。
  温均儒抽了抽鼻子,说:“架子叔,这羊都发情了?”
  架子说:“发情了,就怕这黑公羊太累,下不好种。”
  邹兽医说:“这黑公羊倒是有福,一夫多妻,就怕这阴盛阳衰,下不好种造成损失。”
  温均儒说:“老邹,能不能来个合理搭配,改变一下?”
  邹兽医说:“当然可以改变一下,一是再弄两只公羊上来;二是呢,干脆来点先进的,搞人工授精。”
  架子说:“不行不行。弄两只公羊上来绝对不行。我们这里养的都是土羊,又小又瘦,爬都爬不上,哪里比得上这黑公羊的体魄。用人吗,更不行,谁愿意与畜牲做那事。”
  温均儒和邹兽医同时笑起来,温均儒说:“架子叔,你理解错了,人工授精不是叫人干那事。”
  架子说:“那你说人工授精是个什么意思。”
  邹兽医说:“人工授精就是将公羊的精液取出来,科学地冷藏保管,待母羊发情了,再用人工予以授精。人工授精既能改良品种,限得杂交优势,又能解决公母搭配不当等诸多问题。目前在猪、牛、羊等多种家养动物身上得到广泛地推广和应用。”
  温均儒说:“太专业了,太专业了。你就说你们兽医站的大白猪同我们南泰镇的大黑肚干那事,生出了又黑又长的瘦肉型猪,这样不直接了当,好懂。”
  邹兽医说:“对、对,我是说得复杂了点。”
  架子说:“温书记说得好懂些。这黑公羊真的是力不从心了。邹兽医给这二十头母羊搞人工授精,我架子没意见。”
  于是,邹兽医在架子这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将那二十只母羊一一做了人工授精。架子看了,说:“事倒是省事,就是怕太省事很了,不管用。耽误了发情期,又要推迟一个月二个月了。”
  架子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百五十天后,那二十只澳大利亚引进的白母羊全部都分娩生崽,每胎四只,生出来的羊崽全是黑色,体骼粗大是架子万万没有想到的。
八个月后,那八十只黑羊崽疯般的成长,最大的长到一百八十多斤,最小的也在一百五十斤左右。架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羊,温均儒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羊,邹兽医、大合更没见过这么大的羊。邹兽医说:“这不是一件小事情,快打电话到农学院,叫雷院长带专家来鉴定一下。”
  雷院长领着农学院的专家教授来了。他们见到这群羊后,详细地问了那只黑公羊的来历,又逐一给了那八十只羊称了体重,量了体形各个部位的尺寸。最后雷院长说:“这只野公羊与澳大利亚的母羊杂交,形成了一种杂交优势,产生了一代新的品种。可以这样说,这品比国外引进的任何一个肉羊的品种都好。”雷院长说到这里,在那只野公羊的头摸了又摸,说:“架子,了不起呀。你培养出了一代我国前所未有的新品种,你就给这个品种命个名吧。”
  架子说:“有你们这些专家教授在场,我哪敢命名。”
  温均儒说:“这羊是你培育出来的,你有专利权,跟这新品种取个名是你的权利嘛。”
  架子说:“既然温书记这样说,那我就取了,就叫它黑山羊吧。”

(十)
  霍省长尽管退了休,话还是很管用,县城到南泰的沥油路真的在国庆节剪彩通车了。公路段来铺路的时候,温均儒说,八叠是霍省长的第二故乡,是新四军五大队的诞生地。南泰到八叠的沥油路同样要铺,锭是霍省长答应了的。公路段有些不愿意,说那不是国养路段,不是他的管辖范围。温均儒说,架子还在八叠没死,身体硬朗得很,你真的不铺,我可又要领着架子到省里找霍省长去了。公路段怕架子和温书记真的要去,又要生出什么枝节,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一口答应将沥油路铺到八叠。这样,  温均儒在面前许的愿也算有了个结果。
  公路一通,八叠村的名气就越发大了,市里的钱市长多次来到八叠,将八叠村命名为市里的黑山羊培育基地。省农科院的雷院长还亲自为基地提了词,为架子颁发了“土专家”的荣誉证书。市里一来,省里一来,大合就开窍了,大合就想起了温均儒对他说的那句话:你要利用这群羊,将八叠办成全镇,全市,乃至全省的肉羊基地,到了那时,你八叠村的人还愁日后没得好日子过,你大合还愁没得出息。大合,你过细想想,这里面的文章大得很哪。大合掂出了温均儒这句话的份量。庶民上党校了,庶民出息了,他大合是多么地想出息呀,这出息的门就在大合的面前开着,这出息的梯子就在大合的面前立着,这黑山羊是根草,是一根将大合引向出息大门的圣草,不能松呀。大合首先来到猪婆滩,向他的妹妹小兰赔了不是,又找刘胖子的媳妇常芹接小兰回去住了几日,补办了一套全新的嫁妆。八叠村的人感动了,小兰也感动了,说兄妹毕竟是兄妹,切肉连着皮哪。大合说:“小兰,你就搞好后勤,让架子叔把这群羊养好,这群羊养好了,你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大合到电视台去了,报社去了,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答应这两天来,但不准哪天来。大合把电视台这次来拍专题片看得非常慎重,天天在八叠作准备。到了半响,大合就和架子把羊从黑凹往猪婆滩赶,猪婆滩对面的山上没有树,长着密密的草,羊放在山上,老远就看得到,在电视里放,气势就不一样。这已是第三天了,架子赶得有些不耐烦了,说:“大合,不求这个虚名了,赶来赶去的,把羊都拖瘦了。”大合说:“要赶,要赶哪,今天没来,明天还要赶,直赶到电视台来。”
  电视台的记者来了,报社记者的也来了,大合的心愿也了了。临走时,大合送两个记者一人一只黑山羊。说:“欢迎你们经常来。”两位记者真的经常来,对黑山羊进行了跟踪报道。八叠村在年终总结会上,一跃为全市的先进单位。科技村、致富村、综合治理达标村、计划生育先进村、产业结构调整模范村,一顶一顶的帽子飞向八叠,八叠出名了,大合出名了,架子出名了。

  八叠一出名,南泰镇也跟着出了名,来参观学习的人天天不断,最令温均儒头痛的就是个接待问题。最高潮的时候,南泰镇所有的政府工作人员全都参与接待,还不能满足来访人员的需求。政府办公室的姚主任对温均儒汇报说:“三个月来,政府的接待费过了三万,如果再这样下去,办公室的预算支出只能应付对外的接待开支了。”
  温均儒听了姚主任的汇报,立即召开了党委扩大会议,温均儒说:“从明天起,办公室只留三人值班,其余的人员全都由我和镇长带队,下到办事处,配合办事处到村搞三提两统的清收工作,外来客人,办公室只参与接待,不安排生活。”
  姚主任说:“书记这样安排,不是把难我为,来的都是领导,不安排生活叫我怎样接待。”
  温均儒说:“你姚主任点子多,可以想想别的办法,能不能搞点移花接木。再说,这样做也不是我的发明,咱们的党红军时期就这样做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我们现在打不赢了,不跑不行,你姚主任就出面打打阻击,总要把人作出些牺牲嘛。”
  第二天,姚主任真的遇到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邻县一个乡镇的书记带着全镇的村支书和村主任六十多人来八叠参观黑山羊基地。那个书记姓张,人长得矮矮敦敦的,省农大毕业。他说与温均儒是地区党校铁同,是钱市长的同乡。姚主任在那次闲谈中也听温均儒说过。这位张书记是地委组织部的跟综对象,说不定哪天就会任命到哪个县市搞个副书记,副县长什么的。
  张书记一来,就找温均儒。姚主任说:“温书记早上坐车走了,到市里开会去了。”
  张书记说:“不会的,不会的。来的时候,我找电话给你们的市的钱市长。说温均儒在南泰。”
  姚主任没法,就找到办事处对温均儒说:“你那个地区党校铁同学张书记来了。”温均儒听说张书记来了,就起身要去。镇长拉着温均儒说:“你这一去,就破了昨日定下的规矩,还是叫姚主任去接待吧。”
  温均儒说:“姚主任,张书记是我的朋友,怠慢不得,你一定要招待好。”
  姚主任说:“你又要我招待好,又不批钱,你这不是将我的军?”
  镇长笑着说:“这叫又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姚主任,你就回去做回婊子,也树一回牌坊吧。”
  姚主任回到镇里后,对张书记说:“对不起,温书记到省里跑项目去了,一时回不来,这样吧,我带你到八叠参观黑山羊基地,等温书记回来,我再向你汇报。”
到了八叠,姚主任找来大合,说:“今天来的这张书记是温书记的党校同学,镇里就我一人在家,搞不混水的。今天的中饭就在你们八叠安排。”
  大合说:“在我们八叠安排?现在村帐镇管,我们八叠有多少钱,你姚主任还不清楚。”
  姚主任说:“大合,你是瞧不起我姓姚的吧,要是温书记、镇长安排到你八叠吃餐饭,怕你大合喜得巅屁呢。”
  大合说:“今天我们村干部的工资八字还没得一撇,就是我大合想安排,怕会计也拿不出钱来。”
  姚主任说:“没商量的余地了,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来个移花接木。”姚主任也学着温均儒的口气了。
大合再推辞就不近人情了。大合将姚主任、张书记一行送到山上看羊,又将架子叫到一边,说:“架子叔,今天来参观的张书记是温书记的同学,怠慢不得的,今天的中饭就在这山上吃,你随便弄点什么都行。”
架子听说是温书记的同学,就一口答应下来,弄什么给这行人吃呢。大合说:“杀羊,杀一只羊,我去叫常芹、麦花、小兰来做粑。北方有个羊肉泡馍,我们来个羊肉泡粑,看你说行不行?”
架子说:“怎地不行,按你大合说的办。”
  到了午饭时分,七十余人就围在两口行军锅旁,一人一碗羊肉,一个麦粑,直吃得大家呵呵直笑。张书记说:“这种吃法真好,接近了群众,密切了干群关系,堵住了大吃大喝的歪风,倡导了廉政建设。”有一句话张书记没有说。这羊肉泡粑太美了,太美了,赛过了乌龟王八蛋,味道真的真的好极了。
送走了客人,姚主任把温均儒从办事处接回来,汇报了招待张书记的经过。温均儒笑得直摇头,拍打着姚主任的肩膀说:“天无绝人之路,只在动脑筋,办法总是有的。”

( 十一)
  八叠村这种羊肉泡粑的吃法越传越远,很多人都想来吃这个风味餐。半年下来,架子上百只黑山羊只剩下二十来只了。架子的心痛哇。架子病了,架子是为黑山羊病的,当他听说又要杀羊了,他的病就往深处沉了一层,紧握的手就一次一次地往里紧,再往里紧,直紧得牙齿磕磕碰碰地响。小兰连忙喊来庶民,说:“爸又打寒颤了。”
  庶民拿来一条用热水烫过的毛巾,敷在架子的额上,守在架子床边。架子是前天杀完一头黑山羊后晕倒的,医生说是脑溢血,血灌顶哪。架子现在不能说话了,只能用简单的面部表情来表达他要说的意思 。大合来了,大合说:“庶民,镇里接到市委的通知,说地委书记要来八叠看看黑山羊基地。架子叔又病倒了,你看,这地委书记么样个接待法。”
  一提起黑山羊,庶民的头就发胀,心口就痛,庶民说:“那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杀羊,杀羊呀,都杀得吃了,心就平了,省得上上下下的人为那黑山羊操心了。”
  说杀羊,八叠人真的舍不得。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呢。羊是温书记和架子叔一起到省里去要的,用温书记的话说,是省里的领导支援老区建设的。现在这老区建设需要吃这黑山羊,八叠人又哪有那日天的本事,让寻那些参观的人不吃架子叔的黑山羊呢。庶民上次从党校回来,说要制止杀黑山羊,只有霍省长和雷院长了。大合说,盐是赊的,肉是借的,你又没花一分钱,领导要吃羊肉泡粑,你总不能说不让他们吃吧。
大合又在门前的白果树下架起了两大口行军锅煮羊肉。又叫来常芹、麦花,在大门口架起了两大中铁锅做粑。温均儒说:“今天这餐饭就不要你们承担了。镇里也作了准备。不过,地委书记如果非要吃八叠的羊肉泡粑,吃这八叠的风味餐,那就另当别说了。”
晌午的时候,地委书记一行二十多人来到八叠。市里的钱市长作陪,地委书记见白果树下煮了两大锅羊肉,又  有常芹、麦花、小兰做粑,就说:“小温,这八叠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又是煮肉又是做粑的。”
常芹抢先答道:“当然有喜事呀。自从架子叔养了黑山羊,我们八叠的喜事天天不断了。”
地委书记说:“天天有喜事?有哪些喜事,说来听听。”
  麦花将一个粑扑在锅里,说:“你当我们不敢说,就说今天吧,听说地委书记要来我们八叠参观,这不,大早起来,又杀了一只黑山羊。再这样下去,不了几天,黑山羊就绝种了。”
  常芹说:“绝种了也好,省得折磨人,架子叔不就折磨得倒床了。你不知道呀,杀一只羊,他的心就痛一节,肝就痛一块,再杀几只羊,就没心没肝了。”常芹的话里带着刺。
  大合有些恼怒了,说:“妇道人家,你们胡谄什么,你知道与你们说话的是谁吗?他就是我们的地委书记。”
  常芹和麦花同时打了个大哈哈,说:“哎呀呀,不得了了,人咀有毒呀,说菩萨,真的就遇上菩萨了。好在大人不计小人过,只当我们是两个疯子,说了两句疯话。”
  地委书记收敛了笑容,问:“架子叔呢?”
  小兰说:“病了,我爸上次杀了两只羊,回家后就患了脑溢血,话都说不出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地委书记说:“乱弹琴,这是谁出的馊主意?是谁发明的羊肉泡镆 ?钱市长,你说说。”
  钱市长用眼睛挑了挑温均儒,  温均儒又用眼睛挑了挑大合,大合忙把地委书记往屋里推,说:“领导别生气,领导别生气,要说这羊肉泡粑,也是架子叔发明的,就是今天杀的羊,也是我们八叠的上届书记,架子叔的儿子,现在在党校读书的庶民叫杀的,不过,这也是好心,来八叠参观的都是领导,不招待好心里有愧。这八叠穷,没得钱,不能大酒大席地办给领导们吃。反正这羊是自己养的,吃了就吃了,再说母羊还要下崽,五六个月后又长大了。”
  地委书记说:“你们知道这吃的是什么吗?这吃的是我国肉羊生产的新型品种,吃的是科学。吃的是八叠人的心,喝的是八叠人的血。你们说说,你们八叠人说心甘情愿地杀那黑山羊。你们说说,那黑山羊就愿意来所谓参观学习的人任意宰割。同志们哪,这是犯罪呀。从今天起,这黑山羊在你们八叠,就是八叠的村宝,在你们南泰镇,就是你们的镇宝,在你们市,就是你们的市宝,从今往后,看谁敢滥杀这黑山羊。”
  大合说:“哎呀呀,领导说着我们八叠人的心里话了。清官哪,清官哪。领导要是早来一个月,架子叔就不会病倒了。我在这里斗胆说一句,如今的风气不正哪,我们八叠村在猪婆滩滩头办了两家餐馆,那些参观人就是不吃呀,他们非要吃羊肉泡粑。这吃着吃着,就把架子叔吃得不能说话了。”呜呜……。大合哭了。
  地委书记说:“这是……”
  温书记说:“这是八叠村的支部书记大合。”
  地委书记说:“在报上见过你,大合,你搞得很好,你们八叠村的人有素质,敢讲真话,说得好。你们八叠村的路也修得好,有大办经济的气势,发展就是硬道理嘛。你们的黑山羊基地,为全地区的贫困山区的经济建设作出了示范。钱市长,这大合是个人才,我看可以来个破格录用,能者上,  庸者下,让大合到更广阔的  天地里闯一闯嘛。”
  钱市长说:“八叠村是搞得不错,我们市委正在考虑这件事情。”
  温均儒对着大合的耳朵轻轻地说了一句:“大合,你出息了。”
  大合甜甜地一笑。

  大合送走了客人后,就盛了满满一碗羊肉,来到架子的床前,说:“架子叔,你知道这碗里装的是啥。”
架子不语。
  大合说:“这是肉,是羊肉。是黑山羊的肉。你吃不吃。”
  架子愠怒了。想动,却动不了。
大合用筷子夹了一块,塞进架子的嘴里,说:“吃嘛吃嘛,我知道你心里痛着黑山羊,不忍心吃它,是不是。你不吃,那我就吃了。”大合当着架子的面,将那一大碗羊肉吃到肚子里面去了。吃完了羊肉,大合抹了抹嘴,说:“架子叔,你有能耐,我服你,那党校的指标,你一挑嘴,就弄给庶民了。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你肯定不知道,我当时就想跳进猪婆滩里淹死了。架子叔,你现在是要走的人了,我本不该这样跟你说话,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出息了,马上就出息了。”
  就在那天夜里,架子死了。架子死时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口也歪斜得厉害。来做法事的头人说:“架子心里有事,架子死得不服哇。”
  大合以村委会的名义,隆重地安葬了架子。省、地、市都来人了。小车在猪婆滩的滩头,停了一大溜,一大溜。大合和庶民扶着棺材,头裹着白布,同八脚一起,打着迎棺的号子:
头人唱:    人死升天 众人和:上杠
头人唱:    莫想前生 众人和:围杠
头人唱:    三灾六难 众人和:抬杠
头人唱:    后人无关 众人和:起啊

八脚齐唱:八脚八脚稳着 紧草鞋哟
                    八脚八脚醒着 有酒喝哟
                    八脚八脚轻着 路不平哟
                    八脚八脚停着 祭祖坟哟
                     ……。
  那迎棺的号子,悲中有哀,哀中有怨,起起伏伏地声浪,就在那八道山梁上转。头人说,那是架子的魂哪,架子的阴魂没散哪。

(十二)
  庶民党校毕业了,三年的党校生活,庶民从一个高中毕业生自修到大学本科的学历了。三年来,庶民就靠那辆三轮车的微薄收入,完成了他的学业。以往的党校毕业生,无可非议地进入行政,个别拔尖的、品学兼优的学员,正赶上大规模的政改,国务院都率先精减机构,裁剪人员了。基层行政部门的体制馆长改革迫在眉睫,用人十分地慎重,庶民这届毕业生,行政只录用了五人,其余的毕业生,全都分到企事业单位去了。庶民被分在水利局。
  庶民到水利报到的那天,局长从上到下打量着庶民,边打量边摇头,庶民就有一种被拍卖牲口的感觉  ,局长终于发话了,说:“你啥单位不进,要进我们的水利局。我们水利局管着两个水库,三个电站和一个公司。个个单位亏本,我这个当局长的坐如针毡。没过一天舒服的日子。也好,这也算缘份:既然来了,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同舟共济吧。”
  庶民被分配到牛王河电站。牛王河电站,离城有一百五十里地,在接近大别山主峰的龟峰山脚下。庶民捆着行李,坐着客车去牛王河报到。电站站长五十多岁,看上去远远超过了实际年龄。一排黄牙,一脸桔子皮,站长说:“站里有六个职工。有三个停薪留职做生意去了,有两个利用关系跳槽了,站里就我一人上班。每月二百块钱的生活费。就那两百块钱,站里还发不出来呀。你晓独一到了夜晚,这鬼地方就像那阴曹地府,风吹得咋呼咋呼地响,野狼嚎,狐狸叫,到了半夜,说不定山上滚下一个大石头,隆隆作响,待你吓出一身冷汗,那声音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庶民知道,那是站长怕他留下来,夺了他的饭碗,挤了他的二百块钱。庶民放下行李,走进配电房,房顶上有一个箩筐大小的马蜂窝,庶民生在山时,长在山里,真的还没见到这么大的一个马蜂窝。庶民说:“老站长,不怕马蜂蜇你。”
  老站长说:“别看这东西小,有灵性,不蜇熟人的。”说完,老站长给庶民倒了一碗茶.。
  庶民喝了茶,就拿起一张锄头,到院子里挖草。老站长说:“别挖了,挖了还要长。”庶民挖完了草,又捡石头围了一个茅厕,然后把室里墙上的蜘蛛网打扫干净。说:“站长,这地方也真的亏了你。我,我走了。”
  站长说:“你走,你真的要走?”
  庶民说:“我年青,别处还可以挣钱。”
  老站长说:“好人哪,你真是好人哪。”
  庶民直接回到城里,到水利局办理了停薪留职的手续。
  第二天大清早,庶民回八叠了。  庶民回到八叠,就看见猪婆滩的滩头停了好几辆轿车,大合从轿车里出来,一脸的光彩,说:“庶民,你回来了。”
  庶民说:“回来了。”
  大合说:“听说你分在牛王河电站?”
  庶民说:“不去了。”
  温均儒从另外一辆车内出来,和庶民握了手,说:“庶民,你的事我都道了,不去牛王河也好,干脆回八叠吧!就在这八叠干,八叠是可以干出名堂的,这大合不就当乡长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八叠也不可一日无  书记主任呀,庶民,你还是来个书记主任一肩挑,怎样?”
  小兰接过了庶民的行李,抢过了话头,说:“表哥,你就晓得当官,庶民就不能做点别的事情?昨天,雷院长与村里签订了每年八百只羊崽的合同。我们就不能养羊?”
  温均儒说:“对对,条条大道通北京,养羊也是一条路.。”
庶民没说一句话,慢慢地走到温均儒的面前,握着温均儒的手,很久很久,才说:“我,答应你。”
大合走了,温均儒也走了,八叠的沥油路外,轻轻地卷起一股灰尘,羊角风一样地卷到天上,小兰和庶民望着逝去了的车影,心中就有了一种凄楚的感觉。突然,庶民张开双臂,抱住了小兰,像个孩子似的,头埋在小兰的怀里哭了。
  小兰掏出手帕,给庶民擦了眼泪,说:“哪方黄土不养一方人呢,你说是吧,庶民。”
  庶民把小兰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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